在別人的眼里金貴屬于那種“成數(shù)”不夠的人。不因別的,就因他的脾氣極為暴躁,會為一家很小的事就動粗。
金貴他娘一連生了四個女兒,三個給了人家。一心想生一個男娃的她,在四十多歲時才得了金貴。金貴落地的那天,他爹去世還沒過“三七”,金貴屬于“墓生”。金貴他爹閉眼的時候,撫摸著金貴他媽圓鼓鼓的肚皮,說:“一定要生一個男娃啊!不然我在陰間也不能安心啊!”金貴他媽含著淚水說:“一定是男娃!你放心走吧!”金貴他爹這才嘴角掛著一抹微笑,緊閉了雙眼。
金貴他娘給他取名“金貴”,把他看做心肝寶貝。金貴他娘靠撿破爛,維持著家計,養(yǎng)活著金貴和他姐姐。金貴和姐姐,對他娘也很孝順,一放學(xué),就幫他娘背破爛。日子雖然很窮苦,但一家很卻過得很開心。金貴的姐姐在十六歲那年,在水渠邊洗衣服,一個趔趄栽進了渠中,被水漂走了。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堆沒有洗完的衣服和一個沒有吃完的煮雞蛋。雞蛋是金貴他娘在他姐姐去洗衣服之前塞進她口袋的,就怕衣服多,洗的時間晚了,她肚子餓。他姐姐硬不要,要留著給他娘吃,還是他娘趁她不注意偷偷塞進去的。金貴和他娘發(fā)了瘋似的跑去,幾次他娘想跳進水里去,都被大家拽住了。村民幫忙順著河道,追到了鄰縣,也沒有找到金貴姐姐的尸體。
金貴姐姐的溺水,讓金貴他娘哭壞了雙眼。金貴倒是懂事,每天一放學(xué),就放下書包,打水、燒鍋,給她娘做飯。晚上,偎依在娘的懷里,陪娘說話。他娘撫著金貴的頭說:“你爹和你娘一直想要一個男娃。是因為,你爹和你爺都是給舅家頂門戶,兩代沒有男娃。你爺在咽氣的時候,再三叮囑你爹一定得要一個男娃。這不才將前面三個姐姐,都給了別人。做娘的,不管男娃還是女娃,哪個不是他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為娘的哪個能不心疼啊!其她的還算在人世上有一個著落,可你大姐她卻……”沒說完,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了下來。金貴抱著她娘在屋子里哭了整整一夜。金貴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對待他娘,不讓他娘受半點的委屈。
一天中午,放學(xué)后,金貴一踏進門,就喊:“娘!娘!”他喊了幾聲,他娘都沒有應(yīng)聲。金貴跑進廚房,看見他娘癱倒在灶臺前的柴堆里,手里緊緊握著一根燒火棍,傍邊有一條莫約兩寸長的土褐色小蛇,已經(jīng)被砸爛了肚皮。金貴抱著他娘嚎啕大哭,他娘已經(jīng)斷了氣。任憑金貴怎么哭喊,他娘的眼始終還是沒有再能睜開。自從金貴的姐姐溺水后,金貴一直給他娘做飯?粗鹳F每天,既要上學(xué),又要干家里的活,金貴娘的心里很是不忍。最近金貴娘的情緒有所好些,她打算中午給金貴做一個荷包蛋。金貴娘從門前的柴草堆里,抱了一團柴火準備做飯。點燃柴火,金貴娘偎在灶口前給灶膛里煨火。她只做了一個雞蛋,因為家里就一只老母雞,積攢不下幾個蛋,她打算慢慢給金貴做著吃?粗鹳F近日來整天忙里忙外,小臉蛋都瘦下去了,兩個顴骨都露出來了。想著金貴一回家,就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個精光,然后用舌頭將整個碗舔舐得干干凈凈,想到這里,她的淚水又禁不住打濕了眼眶。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又往灶膛里煨了一把柴火。剛煨進去的柴火,又順著灶口溜了下來,她又煨了幾次,又都溜了下來。金貴娘感到很納悶,這年紀大了,連柴火都煨不進去了。她又煨了一次,感覺攥在手里的柴火與平日里很不一樣,冰涼冰涼的。借著灶膛里的火光,她模模糊糊看到一條很長的東西。“蛇!”嚇得她癱軟成一團,急忙中摸出燒火棍,朝那一團黑東西,胡亂地砸去。蛇被她砸死了,她也被蛇嚇得斷了氣。鍋里的那個荷包蛋,還在滾熱的開水中歡快地跳動著,可金貴娘卻永遠停止了生命的跳動。這年金貴才十一歲。
金貴在她娘去世后,不久就輟學(xué)了。跟著村里的木匠學(xué)了幾年手藝,在十六歲那年當(dāng)了兵。
三年后,金貴退伍了,回到了村里。憑著學(xué)來的木匠手藝,掙了一些錢,修葺了房屋,娶回了鄰村的一個姑娘做媳婦。那姑娘人長得倒也白凈,不瘸不啞也不瞎,干活也很賣力,就是嘴有些饞。剛來頭一年,就為金貴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一家三口過得倒也快活。
對于媳婦的愛吃,金貴也不是太在意。不過,金貴給媳婦定下了一條家規(guī):什么都可以吃,就是不準吃雞蛋!
金貴的媳婦好像那種餓鬼轉(zhuǎn)世一樣,飯量特別的大,一連能吃好幾碗扯面。有時候,睡到半夜,肚子就“咕咕“作響,還要起身做一碗扯面,吃飽后才能入睡。所以,村里人半夜起來撒尿,時不時可以看見金貴家的煙囪里還在冒著火星。怪不得,村里人取笑金貴的媳婦是:“半夜燒鍋做飯,穿著褲衩搟面!”對于別人的這些取笑,金貴都是一笑了之,從不責(zé)怪媳婦。只要她不嫌累,什么時候想吃,就什么時候做吧!要不人們經(jīng)常說:“米面夫妻,狗肉朋友!”這女人跟了男人,肚子都混不圓,還跟你干啥?
一天夜里,金貴肚子疼,剛從茅廁出來,看見廚房的燈還在亮著,知道媳婦又在做飯。剛要進屋睡覺,聽見廚房里傳來熱油的“哧啦”聲,感覺很好奇。不知道,媳婦今晚又在做什么飯,還油潑呢!透過窗戶,看見媳婦散著頭發(fā),穿了一件白色小背心,一條紅色褲衩,正蹲在灶口用一把油黑的鐵勺子在灶膛里炒雞蛋。金貴心中的怒氣立刻涌到了心頭,一腳踹開門,抓起媳婦的頭發(fā)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媳婦被金貴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連夜哭叫著跑回了娘家。
這件事,成了村子一個很大的笑柄。有人說:“金貴打媳婦,是因為嫌媳婦炒雞蛋倒的油多了!”有的說:“金貴只允許媳婦每天吃一個雞蛋,結(jié)果媳婦偷偷背著金貴炒了兩個,金貴嫌浪費,才打的!”還有的說:“金貴和媳婦爭著吃雞蛋,媳婦不給吃,所以……”對于金貴為吃雞蛋打媳婦的傳言在村里流傳著很多的說法。總后,大家都歸結(jié)到一點:吃個雞蛋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著把自己媳婦往死里打嗎?看來金貴純屬個“八成”貨——“成數(shù)”不夠。
金貴的媳婦住娘家已有幾個月了,金貴自己叫了幾回,也托人叫了幾回,媳婦不愿回來,丈母娘也不讓回來。有一次,金貴剛敲開門,丈母娘一盆子水就將他渾身澆得透晾,大罵:“你個大男人害臊不!連一個雞蛋都不讓媳婦吃,你羞不羞!”金貴剛要解釋,丈母娘“哐”一聲,將大門關(guān)了。
農(nóng)歷每年十月一日,又稱“寒衣節(jié)”, 這一天,人們要焚燒五色紙和紙衣為亡人送去御寒的衣物,為免亡人們在陰間挨冷受凍。每年這個時節(jié),金貴的媳婦都要糊好多紙衣,她知道金貴是個孝子,每件糊得都很仔細,有紙衣、紙褲,還要準備許多果品。一切準備妥當(dāng)了,才讓金貴到他爹娘的墳上去拜祭。金貴的媳婦走后一直沒有回來,整個家也顯得冷清了許多,他和兒子饑一頓飽一頓的湊合著。也沒有紙衣,金貴夾著一卷黃裱紙,帶了一些香和蠟燭朝墳地里走去。金貴娘的墳和他爹的墳緊挨著,二十多年來,墳上的藤蔓已經(jīng)從這個墳頭爬到了另一個墳頭,不仔細看,已分不清兩個墳的界限,這或許是爹娘泉下有知,到了陰間還像在世那樣死死地守護在一起,那一條條相連的藤蔓就是他們默默哀思的見證。遠遠望去整個墳頭,就像一個很大的草堆子。路上,時不時有跟他一樣夾著黃裱紙上墳的行人,墳頭間的燒紙的火苗一個接一個的閃動著,發(fā)出耀眼的火光,就像雨前天空中的星星,時明時暗,但不會停止。風(fēng)吹起紙灰,騰空升起,在墳頭間竄動。金貴來到墳頭時,發(fā)現(xiàn)墓碑前的蠟燭和香好像剛點燃的樣子,地上的紙灰中還冒著輕微的煙氣。金貴感覺有人剛早自己一步來過,可他又覺得不可能,“這么多年來都是自己一個人上墳,從來沒有別人來拜祭。從小給別人的三個姐姐也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她們還知道不知道這門親?說不準,是哪個冒失鬼上錯了墳。不看別的,就連墓碑上的字也不看嗎?”金貴把黃裱紙方方正正疊了幾張,用土塊壓在了墳頭上。點燃了蠟燭,焚了香,燒了紙,磕了三個頭,起身作了三個揖,退步點了一根香煙盤坐在地上。時間還早著,他想跟自己的爹和娘說說話,說說自己心中的委屈。“爹!娘!兒子不孝啊!給你們弄丟了媳婦,我不是誠心要打她的。娘!你也知道,我大姐溺水時那個沒有吃完的煮雞蛋嗎?你為了給我做雞蛋丟了性命,我這一看雞蛋,就想起了你們!我這心里難受啊!如果不是你為了給我做雞蛋,你就不會離我而去,你現(xiàn)在還活生生的在我邊,我還可以好好的侍候你啊!你們可能會罵我傻,可我這當(dāng)時由不得自己啊!發(fā)了怒火,還狠狠地打了她一頓,F(xiàn)在想起來,確實是有些后悔,這娃沒有她娘也不行啊!我離不開你——娘,娃也離不開他娘啊!我這真是該死,干嘛要定那一條別人聽了都可笑的規(guī)矩。如果她能回來,天天吃雞蛋也行!一直以來我以為這樣才是對你和爹的孝,這些天我想了很多,你們在底下看到我這樣愚蠢的做法,也會不安的……”金貴哽咽了,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他不知道他的話,自己的爹和娘能不能聽的見,但他心里覺得舒坦了許多。將煙頭狠狠地摁在土里,拍了拍腿上的塵土,起身準備回家。
他抬起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他的面前,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媳婦,媳婦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兒?粗眿D,金貴感覺自己的眼眶又一次潮濕了,他沒有抱住媳婦,媳婦也沒有撲到他的懷里.“跟我回家吧!你以后想吃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以后再不離開孩子和我!”金貴淡靜地說。媳婦使勁地點了點頭:“我以后再也不半夜起來做飯了!”
金貴一家三口又像以前那樣,開心地過著日子。村民們半夜起來再也看不到金貴家的煙囪里冒火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