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日清晨，笤帚拂過，看似平靜的地板，總會揚起微塵，卷起絲絲縷縷的毛毛，纏繞，糾結(jié)。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在糾結(jié)的毛毛和揚起的微塵中，忽然就想到的這首禪意之詩。煩勞重復(fù)的家務(wù)，頓時也沾上了一絲禪機。這么多的微塵，如不及時清掃，日積月累，走路帶過，旋起來，飄蕩在房間，隨著呼吸進入肺部，對呼吸道肯定不好。
那么，有些積怨，有些不愉快的人和事，就隨著笤帚的拂拭，一同清掃掉吧。凡俗之人，做不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二）
秋葉滿地，晚上，從柜底取出兒子的毛褲讓他們試穿，老大的讓老二穿上，都短了一大截。一直在身邊，總感覺他們一直這么高，和去年前年差不多。卻原來，他們在我眼皮子底下，拔節(jié)的麥子一樣，“倏倏倏”偷偷地往上躥呢！挑開線頭，“叭嗒嗒”拆掉褲邊，把拆掉的纏成蛋，又搭在膝蓋上散纏成把，撐開，在沸騰的開水壺上，用蒸汽燙直，再纏成蛋，開始補織。女人，就在這樣的纏纏繞繞中，漸漸變老了。
當年奶奶撐起雙臂，對著白熾燈，把線從針眼左邊穿過去，又從針眼右邊穿過去，等她大有把握地拽過線頭，松開左手，一根銀線劃下去，線上光溜溜什么也沒有。我盯著她笑，笑得那么開心。她和年輕的媽媽在一起，將碎布片邊上的線頭子撿拾掉，時不時咬著抽出幾截，線頭沾在她們的嘴唇上，像一個個細小的蟲子，啃噬著她們曾經(jīng)紅潤的唇。她們口含涼水，“撲哧撲哧”噴灑在那些碎布片上，好使它們服服貼貼，踏在一塊厚木墩上。過些時日，她們兩個一起，打了糨糊，將那些訓服了的小碎布，一層一層粘在一張舊報紙上，放到太陽底下或貼在墻上晾曬。干了，取下來，按著鞋樣，剪出大大小的小的鞋底，鞋扇。
多少個夜晚，擰車兒吱紐吱紐地轉(zhuǎn)啊轉(zhuǎn)，麻繩在奶奶粗糙的食指與大拇指間吐出來，越吐越長。媽媽將錐子在頭發(fā)間蹭一蹭，壓上全身的勁兒在千層底上鉆一個洞，再用針引著麻繩，哧哧哧地扯，長長的麻繩從這邊扯到那邊，她又把麻繩纏到錐子上，緊一緊。再重復(fù)上面的動作。
現(xiàn)在的我，是當年的媽媽，還是當年的奶奶？毛線一針針織就，到后面，看見一針織錯了，小圖案少了個角。于是，扯了線頭，“叭嗒嗒”，幾天的功夫，幾秒鐘就毀掉了。就像寫一篇文字，這樣修改，那樣修改，修改著修改著，按了退格鍵，光標一路倒退了去，飛一樣，那些用心寫就的文字，一個個被殺掉了。
“當我將一篇小說寫完了，抄完了，看了又看，終于搖搖頭撕毀了……”多少個女人在織織拆拆，寫寫刪刪，能和張愛玲一樣的，有幾個？
（三）
樓房住了十多年，這兒滴嗒，那兒滴嗒，一盆一盆地接著漏水。抱怨著，樓款還沒清，房子倒老得不成樣子了。要有錢，真想換套。剛住進來，跪在地板上，左手一個濕抹布，右手一個干抹布，擦得锃亮�，F(xiàn)在這樣子，真討人嫌。喜新厭舊，原非男人對女人的專利。
小時候看完戲，散場回家，一個老年婦女忽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于擁擠的山路邊脫掉褲子，撅起屁股，撒起尿來。這一幕一直盤踞在我腦海中。現(xiàn)在，那老人和這樓房，滴嗒聲攪和在一起。老，真是件可怕的事，于物于人，都是。
（四）
聽說要漲工資了，這次漲工資，不同以往，有人說是物價補貼，有人說是崗位津貼。起初說是每人平攤，二百多，后來說是按職稱。公公興沖沖地說，他能漲六百多，我說，啊，那么多！以后不敢惹你了！公公很神氣地在鼻孔里哼了一聲。沒過幾天，公公憤憤地說，居然給退休老干部沒有了。一連幾天，公公情緒低落，記得一年前，他寫過一首贊美黨的七言絕句，對黨的熱情極高。
漲的工資還沒下來呢，物價又要飆升了。去賣辣椒，一斤四元五。同事經(jīng)常跑幾家超市，撿最便宜的賣。我懶，忍痛掏了腰包。
怎么漲，我們的生活還是：將面條搟著吃吃，揪著吃吃。搟了切成寬片子吃吃，切成韭葉吃吃。有心情了，切成細長細長的長面吃吃。那洋芋，切成絲炒炒，切成片炒炒，滾刀切成塊炸炸。如此這般，日子還是照舊。要是心血一來潮，賣上件貴一點的衣服，那就得捊緊了等下一個月的工資。金銀首飾店，敬而遠之，看著心里癢癢，價位高不可攀。
我不能愛慕虛榮，要愛慕虛榮，要華服，要珠寶，只能變壞了。可惜，到這年齡，變壞了，也是白變。
當年《蝸居》熱播，聽說有不少女孩子羨慕死郭海澡，很讓我疑惑，是我OUT了，還是社會變了�，F(xiàn)在想來，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既然那么多女孩子那么想，肯定有它深層的原因，社會的，或者是經(jīng)濟的。道德在哪兒？
（五）
牛角梳子穿過長發(fā)，如秋風掃落葉，“嘔嘔”在發(fā)絲的叢林中吹過，嘩啦啦，“葉”落滿地。
每天清晨，仔細收拾著“落葉”，從梳齒間捊下來，散落在地板上，用小刷子認真清掃，看它們哀哀怨怨和我揮手告別。這“葉兒”，不單在秋季，一年四季，都在落，也在長。就像舊的煩惱消失了，新的煩惱又在心間滋生。它們無處不在，睡在枕頭上，鉆在被窩里，躺在客廳間。兒子忽然大聲喊叫：“媽媽……”，用筷子挑著面條，滿臉厭惡。一看，一條黑而細的長蟲子，纏著柔滑的白面條，令人做嘔。一碗飯要為之浪費了。
蓮蓬頭散射著黑色的瀑布，一縷一縷的發(fā)絲順流而下，仿佛一夜狂風，紛紛揚揚，沙沙而下。再看地板，觸目驚心，一團一團粘貼著，濕漉漉，悲凄凄，憂憂怨怨。
等落而不長，等青絲變白發(fā)，陪我去墳?zāi)沟模菜o幾了。那時，牙齒掉光了，眼睛昏花了，腿腳不靈便，胃口不大好。留著也是個廢物。對世界也不怎么留戀了吧。牙早早落得干干凈凈了，那三千煩惱絲呢？能落干凈嗎？
“落發(fā)為尼”，心生煩惱，卻將帳算到了頭上！落了頭上發(fā)，能清除心中怨嗎？
（六）
五點半起床，洗黃豆，燒上豆?jié){。刷牙，洗臉。六點，喊老大起床，一呼喚，他艱難地抬起惺忪的睡眼，看看我，隨即緩緩地合上；二呼喚，他再抬起眼皮，“再睡一會兒吧”，又進入夢鄉(xiāng)。三吼，內(nèi)衣攤在前胸，嗯嗯嗯；四罵，才掙扎著鉆出被窩。倒好磁帶，“My father is a doctor.My mother is a teacher.”他磨磨蹭蹭穿衣洗漱。我在三個瓷碗中倒騰熱豆?jié){，免得燙了，說沒時間喝，空著肚子上學。
六點四十，老大“啪”一聲磕上門走了。一喚二吼三罵，把老二催起來。豆?jié){還有溫度，邊喝邊問，“墜”字，記著么？他隨手在空中畫出一個“契”，怒視，他轉(zhuǎn)動眼珠子，笑著改過來�，F(xiàn)在想來，我學《刻舟求劍》這則寓言時，根本沒弄清楚那些“契”呀“墜”呀，“之”呀“乎”呀的意思。
時光回轉(zhuǎn)，我瑟瑟地鉆進廚房，天那么冷，廚房沒生火。每天早飯好像都是“酸棒棒”，奶奶和媽媽兩個做的。之后挎上書包，走五里路上學。胃里不斷地泛著酸水。
起早貪黑念的那些書，現(xiàn)在用得到的有多少？“顆粒歸公”變成“飽私囊”，“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變成“為混口飯吃而讀書”。加減乘除，現(xiàn)在還有得用嗎？工資打到卡上，一個月減三兩次就OK了。去超市買東西，機器滴滴滴把條形碼吃進去，舌頭一展，上銀子得了。
道是那《地理》，因為中考不考，從來沒好好學過。初中的地理老師姓丁，學生都稱他“牛魔王”，“牛魔王”額頭有幾道深深的犁溝，胡子像麥茬子，粗硬。一對瞇瞇眼，老像在瞅人，在笑。他講得唾液橫飛，我們都在下面做其它作業(yè)，沒作業(yè)了，就逗著他玩。他追著打調(diào)皮的男生，男生跑出教室，他圍著教室追幾圈。
現(xiàn)在一出門找不到北。窩在小城，太陽每天從東邊出來了。一出小城，太陽怎么就從北邊或西邊出來了？那年單位統(tǒng)一去北京旅游，沒手機，生怕把自己丟了。哪兒還有什么游興，詩意？
兒子正在讀《統(tǒng)籌方法》，我一看，用單線箭頭畫著圖，寫著洗壺，燒開水，泡茶。幾分鐘幾分鐘。抽象！當初我學這課時，好像也很抽象。說明文，說明方法什么的。而現(xiàn)在，我把“洗衣”按鈕擰一圈，讓它“嗡嗡嗡”地轉(zhuǎn)著，提著笤帚打掃衛(wèi)生，時不時被兒子叫去看作業(yè)。“統(tǒng)籌方法”到時候，自己就用上了。也許，老師上這一課時，只要孩子們燒一壺開水就行了。而我，老大不小時，還不認識怎么樣算水開了。一位同事的老公，四十多了，據(jù)說還不認識水開是什么樣子。
（七）
老二七點十分磕門走了，老公七點四十鍛煉回來，氣喘吁吁。念叨著打美了，或是打臭了。把個虎背熊腰亮起來，讓我搓。
他堅持鍛煉快兩年了。剛開始，我特別生氣，早上這一會子，這么忙。你倒好，避心閑去了。他滿頭大汗回來，我滿臉濃霧即刻變成霜。也不知道啥時候，他說他這樣累死累活的鍛煉身體，都是為了我，為了家。做好頂梁柱么。
此后，他回來，我泡好茶，笑臉相迎，邁力搓背，完了在那厚實的脊背上拍一巴掌，響響滴。
男人就這樣，他和那些閃著胸脯的女人一起快活，回來卻說是為了自家女人。
男人明明玩了女人，卻說是愛了女人。而女人也這樣，總會像喝了迷魂藥，陶醉在男人的花言巧語中，合上雙眼，沉浸進去，不愿醒來。
男人和女人，不過一場玩笑而已。米蘭·昆德拉的《玩笑》，寫了什么內(nèi)容。前年看的，全忘記了。
和兒時的伙伴芳電話聊天，她說，她和老公鬧矛盾，一個人生氣悶氣。忽然記得和萍我們?nèi)齻�在一起，萍問我：“你將來找什么樣的對象？”芳說，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們倆盯著我，等待著，等待著。我傻不棱登，“我么……我么……”最后心不在馬地說：“咋樣的都行��！”芳說，一想起當時情景當時話，她就暗自笑起來。我真的記不得了。我只記得，當時正熱播一部電視劇，劇中有位白西裝極干凈的男主角，萍說，我應(yīng)該找那樣的對象，將來。
萍是我們?nèi)齻�中最敏感細膩的一個，她當時給我選對象的標準，可能正是她以目中未來男友的樣子。上海人。干凈，幽默，討人歡心，當時也富有。結(jié)婚后，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她憔悴得很快。她們倆說，最我幸福。而經(jīng)過十多年的磨合，我終于承認，我碰對了。現(xiàn)在回頭看看，我擇偶，是戀父情緒。父親上敬老，下愛小，中間讓著媽媽。老實，溫和，厚道，善良。
雖然是“咋樣都可以”，但潛意識中，是有標準的。這標準與父輩的影響有關(guān)。
命，比掙扎可能更重要吧。特別對女人！但命，是受家庭，出身支配著的。有意無意間。
（八）
暖氣熱的幾天，聽說是領(lǐng)導開會來了。領(lǐng)導一走，暖氣片馬上冷下去。這就是官帶給民的福氣吧！暖氣不熱情，電腦前坐的時間長了，脊背涼，腰桿冰。去音樂網(wǎng)搜到索朗扎西的藏歌《親愛的姑娘我愛你》，踩著鼓點，扭著粗腰，摔著胳膊跳起二十四步廣場舞。到這年齡，心態(tài)比容顏重要，健康比苗條重要。放開身心跳幾曲，身子熱了，頸椎舒活了，繼續(xù)敲《家居生活》，樂呵樂呵！
201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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