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dāng)平日里慢悠悠的時光,倏的將我初現(xiàn)臃腫的身軀扔進人生的第30個年頭時,我正在蘇北小城,絞盡腦汁想給即將降臨人世的孩子取個脫俗的名字。時光不曾知曉。就像一個人,也不知曉自己之外的世界。我整整翻了兩遍詞典,琢磨了五個月也沒弄清楚高瀟逸和高逸,哪個名字更契合我的心境,能代表一個幼小生命的未來,就如我至今也找不出一個詞來準確概括自己正在進行和想要的生活。
看著越來越擁擠的家,我知道自己稚嫩短淺的根在這片粗獷而陌生的土地上已越扎越深。雖然狂風(fēng)吹來,我仍會被連根拔起,但移植已很艱難。去年的今日,旭日陽剛的《春天里》已傳遍大江南北。我們時常會因一些類似因緣的事物而感動,比如一首歌,一句詩,一幅畫,或一個背影。
我是被它的歌詞打動的。我堅信,有一天我也會老無所依。我自讀書,到畢業(yè)重返校園,整整23年,靈魂仍在四處游蕩。有好幾次,我都差點背叛那群展翅待飛的孩子,跌入另一個美麗的童話?伤廾糇×宋。那群原地守候的孩子留住了我。
寒冬總在某一兩天突然降臨,讓人措手不及。那些呼號的寒風(fēng)和蜷縮的夜晚讓我感覺自己一無所有。我裹緊厚厚的棉襖,彳亍在鶴唳的風(fēng)聲里,積蓄為孩子們輸入營養(yǎng)的力量。他們時而抬頭瞪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時而埋首聚精會神地盯著桌上堆滿的書本,時而眉頭緊鎖瞅著有點發(fā)黃的天花板,酷似一群嗷嗷待哺的嬰兒。我必須每天傾我所有,為他們準備豐盛的早點、中餐和晚飯。我開始并不知道他們每人每餐吃多少,也不知道他們分別喜歡什么樣的口味。但我必須日復(fù)一日地準備,根據(jù)每個人的狀況去調(diào)配營養(yǎng)。從他們的眼神里,我似乎看見他們一日比一日饑餓。他們不時地到我的領(lǐng)地打探一下,看我儲備了多少食糧,是否夠他們享用,順便拿走一些可口的東西。可能有的孩子早已厭煩了我的食物,又別無選擇,只好默默忍受,就同吃食堂的大鍋菜一般,淡然無味但又必須靠它填飽空空的肚子。而迄今我還沒有為父母準備過任何一頓哪怕很清淡的早餐。時空,阻擋了一切原本緊密的相連。
孩子們似乎從不把我當(dāng)異客看。他們不關(guān)注我從什么地方來,為什么而來,會去向何方。我只是他們?nèi)陮W(xué)習(xí)生活中一名普通的過客,我的到來就如他們每天上課或睡覺一般,是一件極尋常的事。我突然想起自己高中時也有一位來自外鄉(xiāng)的老師,我們除了觀察出他不會講桐城話以外,沒有發(fā)現(xiàn)他與我們的絲毫不同。我們從沒走進他的生活。年幼的孩子還不懂什么叫漂泊。
我結(jié)識的恩師、文友以及伙伴們,常噓寒問暖,總在有意無意間為我提供諸多關(guān)照。根扎得再深,也抹不去我異鄉(xiāng)人的印記。
有一日去商店,店主認出我,問來了兩三年了吧?我說六年了。他滿臉的驚詫,不知是懷疑我還是懷疑那流逝的時光。在他的嘆息聲里,我甚至懷疑自己到來的真實性,但又有誰比我清楚我究竟來了幾年,又有誰在意我這六年是快還是慢?我的六年,只是我的六年。
六年后,我走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如經(jīng)歷了一輩子風(fēng)霜雨雪的老人站在黃昏里的安靜與默然。
二
在寒鴉西歸的黃昏遠望漫天的晚霞,或在寂靜的午夜聆聽窗外滴落的秋雨,忽然就開始思念故鄉(xiāng)和親人。
父親干了一輩子苦力活,身體羸弱,一過甲子明顯又蒼老了許多,日漸消瘦,背已微駝,兩鬢泛白,聲音也近乎沙啞,精神大不如前;母親早年就患肩周炎,晚上疼得無法入睡,近來又因低血糖或營養(yǎng)不良幾次突然暈倒。四個兒女每次打電話回家,都叮囑父親少種些地,多愛惜身體;又叮囑母親多勸導(dǎo)父親,雖然明知父親不會聽我們的勸告,而母親又拗不過父親。父親便一如往日,奔忙在黃土地上。我固執(zhí)地以為,父親早已看淡一切,包括我們的離開。
忽然有一天,電話那端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傷感,說我這個兒子就跟女兒一樣,一年難得回次家,以后成了家可能幾年都不回來了。父親低沉而哽咽的聲音讓我頃刻間無所適從。我們就那樣在一根綿長細絲連接的兩個空間里靜默。那是我們第一次將自己久藏心底的悲傷裸露在對方面前,直到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記憶里一向固執(zhí)而堅強的父親其實很脆弱。
父親向我一一述說村莊的變遷與莊稼的收成。我突然感覺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事遙遠如千年的歷史,那些在我生命中駐足、給予我無私幫助并深深影響我少年和青年歲月的老人一個接一個離去,只留下快坍圮的舊墻和我似清晰又模糊的記憶。
父親擔(dān)心的時刻終于到來。三年前,家人從千里之外趕來參加我的婚禮。一家人團聚在異地,有種說不出的辛酸與苦澀。婚禮上深深向父母鞠躬時,我噙在眼里的淚水差點就奪眶而出。當(dāng)天夜半,他們坐上的士趕往汽車站坐夜車到市里趕凌晨的火車,將我一人扔在異鄉(xiāng)漆黑的夜幕里。無邊的孤獨與惆悵撕扯著我鏤空的心。在他們心里,這里就是我的家了?稍谀且豢蹋以趺匆矡o法想清楚自己怎么就在這里有了一個家,一個離他們那么遙遠的家,一個他們一輩子也來不了幾次的家……而我又不能把自己和它一起挪回故鄉(xiāng)。
如今偶爾回家,我們總會受到客人般的招待。臨走時,母親和姐姐總會千叮萬嚀目送我們離開家門。父親送我們到公路,看我們上車,鄭重地與我們道別,讓人心酸得不敢回頭。幾十步開外,回眸清晨霧靄籠罩如詩如畫的故園,心如刀絞。故園,只是故園。
每次打電話回家,父母都激動不已。他們不曾說過想念我們,只是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家,說沒時間就不用回家。這么多年,兩個姐姐的婚姻讓我們心力交瘁,可年邁的父母堅強地承受了本不該承受的一切沉重,疲憊的心沒有一絲怨言。
家里養(yǎng)的貓,咬死了母親精心喂養(yǎng)的好幾只雞。父親不敢再留它,把它送到一里遠的公路旁。兩天后的上午,母親看見,貓怯怯地躲在家門口的草垛邊,緊張而哀怨地四處張望,趁她不注意,飛速竄進家門。下午,父親只好騎車將貓送到離家五六里的一個茅草塘邊,然后快速轉(zhuǎn)身離開。貓膽怯地趴在茅草叢里,驚慌失措。這一次,它再沒找到回家的路。
我不是那只被遺棄的貓。我遺棄了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遺棄了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我改變了父母和妻子的命運,改變了我的孩子及后世子子孫孫的故鄉(xiāng),改變了一個家族的歷史;蛟S這是我的祖先所不愿看到的。
我曾讓學(xué)生寫幾句想對母親說的話。孩子們默默地拿起筆,訴說著自己的感激,小小年紀心里深埋的愧疚,美好的愿景,虔誠而又莊重,久久不愿停筆。那一刻,我覺得我們的心、我們的語言、我們的課堂都是神圣的。當(dāng)那個貌似堅強但心底裝滿悲觀的孩子堅定地說“等完成學(xué)業(yè)后好好孝順母親”時,當(dāng)那個看似陽光而心里滿是憂傷的孩子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時,教室里滿滿的寂靜。我就站在那滿滿的寂靜里,我相信那寂靜里是滿滿的心傷。那個外向而多愁善感的孩子害怕自己抑制不住滿眶的淚水,我默許她沉默,我相信那些淚是流在她心里的。我相信那些淚流在每一個孩子心里。
從那些純凈而懇切的話語里我真實地看見了自己的過往、那些清晰的流年和青澀的歲月。
十年,故鄉(xiāng)在我的夢里,在我的心里。
三
每年12月31日,我都讓孩子們寫篇題為《當(dāng)又一年逝去……》的隨筆。我告訴他們,我們雖然留不住匆匆離去的日子,但至少可以留住那些日子里飄灑的記憶。一群群感傷的孩子筆下流淌的憂郁,讓人痛徹心扉。而我,卻從未真正提筆寫過什么,不是懶惰,不是麻木,只因語言無法對峙深藏心底的憂傷與流年悄逝灑落的蒼涼。
誰也不會想到我們竟會在這個小城滯留六年,誰也不知道六年前的我們是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六年后的我們會怎樣。風(fēng)雪里的腳印,早已被時光掩埋。夜闌人靜,記起那些并不遙遠的曾經(jīng),總是莫名地憂傷,不明白人為什么就這樣忽然間從一個地方挪到了另一個地方,也不明白人為什么就這樣呆在一個地方再也無法離開。
一個陽光朗照的秋日,牧師在神的面前認真地為我的朋友主持婚禮。在令人肅然起敬的教堂里,聽著熟悉的圣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父親。想起父親做禮拜的忙碌,想起父親讀《圣經(jīng)》的嚴肅,想起父親禱告的虔誠。我多想告訴父親,我見到了這里的教堂和基督徒?晌液鋈挥钟X得,語言是人間最乏力的工具。我們說了一輩子的話,最終也留不下任何聲音。
無意間在網(wǎng)上讀到一位大學(xué)校友的散文《蘭州心情》,質(zhì)樸的文字浸透對母校的懷念,滄桑瞬間就從飄泊的傷感里涌過來。你思念,或遺忘,那些往事都靜靜地在你的思緒里漂浮,忽然就在某一個子夜,如搖擺不定的人生緊緊勒住我們脆弱的喉嚨,莫名的疼痛。
我們駐足四年罵了四年思念了六年的城市,那些走過的路,嗅過的花,不經(jīng)意間飄過天空的云,繞痛心扉的絲雨,那個年代的悵惘和憂傷,那幫最好的兄弟姐妹,都擱淺在逐漸風(fēng)化的記憶里。
生活就是個古怪的東西,它千方百計把人們?nèi)嗪驮谝黄,又毫不留情?/span>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分開,然后給他們一些渺茫的希望,讓他們在茫茫人海中相互找尋。
雪花一年一年飄落,碼高寒冬的記憶。我們找出塵封的照片,一下子就看見了過往,只是那些笑容不再變化,那些小草不會枯黃,沉睡的故事不復(fù)蘇醒。一個雨夜,蒼老就爬上了我們的面頰。無數(shù)次我們在夢中呼喊,一腳踩在過去,一腳站在未來,看漫天的云彩,莫名其妙地傷懷。一陣輕風(fēng)吹來,蒲公英飛了又停,停了又飛,慢慢消散,只剩下一株莖桿,孤獨地守望蒼穹。
我們早出晚歸,在家與單位之間穿梭?嗔,倦了,找一個黑夜對飄零的心哭泣。鳥在林間的飛翔,也不如往日瀟灑,幼小的孩子等候她覓食回家。朝霞和夕陽有時遠不如一頓佳肴對于生活的意義。我們在秋風(fēng)里跟落葉一起抱頭逃竄,雨季里再也沒有一把撐過來的傘。
流年將身后的影子一一風(fēng)干,連枯骸也沒留下。再走進熟悉的校園,站在那株熟悉的樹旁,我看見樹身被經(jīng)年的風(fēng)吹得傷痕累累,恍如慢慢蒼老的人生;ㄩ_過,又落了。就像我們,曾經(jīng)到來,而又離開。誰,能再拾起遺失在過往里的一根草,一棵樹,一串笑聲,或一聲嘆息……
純真的友情和青澀的愛戀,在奔流的時光里,如海市蜃樓。厚厚的電話本上,曾經(jīng)熟記的號碼漸漸陌生。珍藏多年的心事也慢慢模糊。偶爾接到相隔多年的同學(xué)的電話,聲音堆滿滄桑。衰老是件極可怕的事情,但誰也無法拒絕這種每天都在經(jīng)受的過程。
一轉(zhuǎn)身,那個青澀與成熟交接的年代,恍如青煙,飄搖在風(fēng)中,只剩下憂傷,流淌在時間深處。
四
我曾在南京的街頭,向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大娘問路,大娘熱情地告訴我往東到第二個十字路口。當(dāng)我趕到地方正躊躇之際,忽然從身后傳來一陣焦急的喊聲,身材孱弱的大娘一路快跑而來,連連表示歉意,說她記錯方向了,然后麻利地招呼我跟她走,一直帶我到公交站臺,指示我坐哪一路車。目視著她單薄的身影,我震顫不已。
我們時常會在某個路口迷失前進的方向,也時常有人為我們導(dǎo)航。可在人生的渡口,沒人能告訴我們,該朝哪個方向走。我們常;艘惠呑訒r間,也沒把一些最簡單的事情弄明白。
備受關(guān)注的80后相繼邁入30的門檻。一些人留在或拼命擠進北上廣,在狹仄的縫隙和迷茫的漂泊中遙望孤獨的天堂;一些人不堪重負,心有不甘地退回曾百般掙脫的故鄉(xiāng),低下高傲的頭,隱藏或埋葬氤氳的夢;一些人忍受不了小城復(fù)雜的人情關(guān)系,無奈中逃回北上廣。老一輩們眼中垮掉的一代,正以自己的方式,耕種著腳下的土地。有的碩果累累,名聲大振;有的顆粒無收,默默無聞。
畢業(yè)那年,我不想為了一個戶口、一套房子或一份虛名耗盡畢生的精力,拋棄自己的理想。我只是想找一塊肥沃的土地,種下希望,施肥、澆水、除草,然后收割。
一個陽光炙烤的夏日,我來到這座偏遠的小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土地原本只是一片荒漠。我擁抱著近乎夭折的未來在自己的精神王國里游走,經(jīng)營貧瘠的人生。有時,我被一陣風(fēng)吹倒;有時,我被一根草絆倒;有一次,我被一群狼狗擋住去路;有一次,我在荒野里忽然就迷路了;還有一次,我累倒在一片干枯的草地上,被一場大雨澆醒。每一次,我都緊握磨得锃亮的鋤頭,掙扎著爬起來,繼續(xù)開墾我的土地。
我只是大地上的一粒微塵。能收獲什么要看天,能播種什么要看天,而播種本身則要靠自己。后來我才慢慢總結(jié)出,土地的收成是跟周邊的風(fēng)水有關(guān)的。一塊地的豐腴,只是一塊地的曾經(jīng),終會被附著的貧瘠吸干,就如一個家族或一片森林。而我們無法自由選擇。
我堅持讀一些無關(guān)實用的書,碼一些無關(guān)物質(zhì)的文字,臨摹一些無關(guān)功利的碑帖,滿足于宣泄、發(fā)表、被認可的喜悅,或自娛自樂的愜意,如農(nóng)民一樣早出晚歸。累了,就在河邊的石頭上坐整整一下午;倦了,就騎車繞小城兜整整一圈。但我收獲的遠不如農(nóng)民多。我沒有農(nóng)民的執(zhí)著與踏實。我花了太多的時間遙望水中月和鏡中花。
我用自己貧乏的人生經(jīng)歷和體悟,教孩子們飛翔。我告訴孩子們什么是人生,該選擇怎樣的人生。我告訴他們即便處在混沌之中,也要堅守自己的夢想,保持心靈的純凈。有些孩子頻頻點頭,有些孩子將信將疑,可能還有些孩子在心里嘲笑我的愚鈍和清高,就如我們時常對老人的告誡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眼里的世界,有人看到的是紅色,有人看到的是黑色,有人看到透明。
但我還是看見那些天真稚嫩的孩子一天天成熟起來,有的孩子甚至跟我一樣滄桑。他們不止一次在文字里在心頭高喊“不想長大”,喊得我心里酸酸的。從那些文字里,我看見了每個孩子的內(nèi)心,也看見了最真實的自己。我離開太久了,隱藏了太多的自已,把一群群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孩子當(dāng)成了自己的人生。
李白曾小覷嚴子陵:“只因天子詔書晚,不是嚴君愛釣魚。”更有后人挖苦道:“一襲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dāng)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市”,我想,碧綠的山麓清秀的水畔,常有漁夫、樵夫般遠離世俗之人;精神家園逐漸荒蕪的喧囂的都市之中,也定然有堅守自我品性的高潔之士。只是我們無法看見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
我日復(fù)一日在我的土地上行走,遙望漂浮在空中的泡沫,不斷從樹、風(fēng)、水和一群群孩子身上明白一些看似簡單的道理。我無法預(yù)知,有一天我年老遲暮,回望一生的歲月,會有什么樣的感慨。但我一定不會遺忘,我是一個永遠丟失了故鄉(xiāng)的人。
五
孔子說,三十而立。
在孔子穿透時空的聲音里,我看見,我孑身一人,裹著秋風(fēng),蜷在寒風(fēng)呼號而冷寂的曠野。天幕西沉的夕陽,漸漸縮小,終于不見。無邊的黑夜,在吞噬了最后一絲霞暉后,徹底吞噬了我和模糊的影子。抬起頭,似有一絲曙光,掠過我被灰暗籠罩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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