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蘭花不是蘭中正宗，充其量也不過蘭族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其血源的來龍去脈，無可考證。地位的懸殊決定了她的生長環(huán)境，不是象征文明、繁榮的都市，而是代表荒蕪、落后的荒山野嶺。
從出身講，我也是一棵山野蘭花，只是成長在父母搭起的幾間土屋里。相同的成長環(huán)境，讓我和山野蘭花有一段交集，我很珍惜生命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至今還珍藏著與蘭花有關(guān)的樸素記憶。
在家鄉(xiāng)，山野蘭花叫蘭草花，有兩種品種。一種被我們稱為野的，就是在自然環(huán)境中自生自滅存活的；另一種稱為“家的”，意思是為了達(dá)到某些目的，人工培植的；實際上，她們都是生長在大自然中的“野種”。她們的葉子都是窄而長，劍一般；不同的是，野蘭草花葉子一般不過一尺長，家蘭草花葉子能長到兩尺長。葉子的不同決定了她們?yōu)榛ǘ涮峁┑哪芰坎町�，野蘭草花的花枝、花朵比家的小一半，其實都是為了和自身的葉子相匹配。家的與野的，就像是今天培育出的良種與傳統(tǒng)的“土種”，除了植株大小不一樣，沒多少差別。
顯然，蘭草花就是一種草上開的花，葉子四季常綠。我相信，蘭花草冬季不枯萎，是為了展示自身頑強(qiáng)的生命力，也是為了在冬天即將結(jié)束時，更早地?fù)渥降酱旱挠嵪ⅲ`放出體內(nèi)早已醞釀好的花骨朵。只要冬雪融化，樹林里，幾匹翠綠的蘭草葉子根下，就冒出幾個紫紅色的尖牙。尖牙帶著蘭草堅韌的能量，時時窺探大地的氣息，只要稍微轉(zhuǎn)暖，就瘋了似的，一兩天之間迅速拔高，長著長著，一根獨枝已經(jīng)無法滿足，于是就向周圍發(fā)小枝，在小枝的不遠(yuǎn)處就安裝一個等待綻放的骨朵。在無意之間，蘭草花就大方地張開了花骨朵的每一個花瓣；就像小孩子可愛的小手伸直五指。我見過的蘭草花多為三瓣，也有四瓣的。路人經(jīng)過，蘭花并不張揚，只是默默地釋放淡淡的幽香，征服行人的嗅覺。我每聞到這種香味，就知道是蘭草花在和我打招呼，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就沖著路邊的荒草叢笑笑。有時一轉(zhuǎn)頭，不經(jīng)意就會看到幾個花瓣躲在碧綠的葉子中間，沖我笑。植物也是一種生命，也懂得情感，那一刻，我深深地體味著。
蘭草四季常青，花期很長，幾乎持續(xù)整個春天，因其開得早，花香清新、誘人，受到人們的青睞。我曾親自養(yǎng)植過一棵蘭草，當(dāng)然是植株較大的“家”蘭草。
那時候還上初中，對蘭花的鐘情激發(fā)了童心，最后轉(zhuǎn)化為強(qiáng)烈的占有欲。我利用到荒嶺放羊的機(jī)會挖了一棵蘭草，一簇葉子間，還藏著兩個正在醞釀鮮艷的尖牙——含苞的花骨朵，水嫩嫩的。為了讓她早日適應(yīng)，我還用衣兜裝了一捧土，準(zhǔn)備移栽時用。成功挖出一棵蘭草，心中的欣慰無以言表，似乎是收獲了一個春天。
回到家我才知道，太倉促了，連移栽的地點都沒考慮。若是栽在院子里，肯定會遭到父母的斥責(zé)�？沙嗽鹤樱�有哪里更好呢。思來想去，有辦法了，學(xué)電視里城市人家——栽在花盆里。我在屋里翻找好久，選定吃過方便面的塑料碗——實在沒有更合適的了，權(quán)且委屈她了。精心地用土偎上，栽好，澆些水，幾乎沒有考慮是否需要陽光，就放在我的書桌上。小屋子多了一叢鮮綠，每一天都有說不出的愜意。蘭草沒有讓我失望，細(xì)心照顧下，葉子依然蒼翠，灰白的尖牙每一天拔高一節(jié)。
那些日子，一棵蘭草就是一簇陽光，灑在我的書桌上，彌漫到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也滲入我的心情。
花是懂得感恩的植物。大概是移栽后的十多天，當(dāng)晨光替換了黑夜，我睜開眼睛的一瞬，幾朵蘭花正望著我，嬌滴滴的，放射出溫柔的眸子。那一天，每次走進(jìn)屋子，我都要湊近聞聞花香，用手摸摸花瓣，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喜悅。遺憾的是，就在第二天，我必須離家上學(xué)。那次離家，我對一棵花的牽掛，完全替代了我生活十多年的家，和悉心撫育我的父母。臨走，我把澆水的重任交給了母親，母親看看花，對我說：澆啥水啊，幾天就死啦！你是在糟蹋蘭草呢。我沒有在意母親的話，百般請求，母親無奈，不得不點頭。
這棵蘭草的死，有著某些宿命。那個周五，家中蘭香的期待，加快了步子，一路都滿懷喜悅。還沒放下書包，我就沖進(jìn)自己的小屋�？菸幕ǘ洌袷窃诘却荫雎犠詈蟮倪z言，每一個花瓣都耷拉著腦袋，有力無氣；葉片上的綠色素，大部分都變成了黃色素。我沒有責(zé)怪母親，在土地里生活十多年的我，已經(jīng)粗淺地明白：與大地神經(jīng)緊緊相連、世代相依的蘭草，怎么能適應(yīng)一個簡單的方便面碗呢。
那個下午，我依然趕著羊，抱著那盆蘭草，含著淚，目光茫然地出發(fā)。方向似乎是無意識地，只是在不久前挖回蘭草的那個山溝駐足。當(dāng)我使勁從碗里拔出自己栽下的蘭草，我驚呆了。蘭草的根部沒有一點新生的痕跡，也就是說，沒有生發(fā)一絲新根，只看到根的尖部正在腐爛。那么，蘭草十多天的新陳代謝，還有綻放嬌艷的花朵，是從哪兒獲取的營養(yǎng)支持呢？那些日子的墨綠，還有鮮艷，都是回光返照嗎？
我凝望著一棵枯萎的蘭草，好久，好久，越發(fā)地生出崇敬。
當(dāng)初挖蘭草的坑還在，落滿了葉子。我扒開樹葉，又刨了一層新土，然后小心翼翼地，幾乎與挖之前一絲不差地把枯死的蘭草放在坑里，用土掩埋。離別時，從小不迷信的我跪在一棵蘭草前，深深地磕了一個頭。多年來，我第一次用鄉(xiāng)村愚昧的方式，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真摯。
時光就像山野的蘭草，花開又花謝，跟著自然的步伐往復(fù)著。多年之后，我家與那個長有蘭草的鄉(xiāng)村越來越遠(yuǎn)，對蘭草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偶爾一次回家，母親告訴我，現(xiàn)在好多人都回老家去挖蘭草，據(jù)說一棵可以賣上萬元，山里啊，都被挖空了……
聽了母親的話，我只有一聲深深地哀嘆。那棵枯萎的蘭草，又像晚潮一樣，打開了我的記憶之門，自責(zé)與愧疚也敲打著我的腦門。不知我埋葬的那棵蘭草有沒有腐爛，倘若花草死去后冥冥有靈，我愿為這棵曾被我傷害過的植物，還有她的同類，真誠地祈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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