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在鄉(xiāng)村,到了秋冬,日子荒寒。
于是,就盼,盼著別樣的日子,盼著過年。
因為,過年,就有好吃食,也會有新衣穿。雖然對于如我一樣的家境苦寒的孩子,只是個盼,未必能夠真正實現(xiàn)。
進入臘月,孩童就覺得欣喜。
臘月初五,吃五豆。還在簡陋的學堂,跺著幾乎凍僵的腳,就盼著放學回家吃飯。這天的飯,叫做五豆。也就是在熬包谷粥時,煮五種豆子。然而,普通家庭是湊不夠五種的,我記得當年曾經積攢一些皂角豆,用水泡了,取里邊的白筋兒在煮鍋里。一般的,也就是煮上黃豆小豆,飯的顏色泛紅,吃起來比平日香。
臘月初八,吃臘八。實際上,初七就盼望上了。當時的童謠唱:“今日七,明日八,吃了臘八過年呀。”這一天,母親會熬一盆蘿卜片,奢侈時也許會加一點紅蘿卜。這盆蘿卜菜,與冷冰冰的酸菜比起來,可是美味了。
臘八后,似乎日子又漫長起來了,掰著指頭算著,一直要算到臘月二十三。這期間,會穿插極為憂傷的一幕——決分。一年到頭了,生產隊決分。母親夾著口袋,到倉庫去分糧,往往去了一大早上,還是空著口袋回來。因為是缺糧戶,要分到糧食,就得給生產隊交錢。這時節(jié),父母的情緒不佳,我們孩子們也都壓抑著,說話都不敢高聲。要過年,就得分到糧食;要分到糧食,就得交錢;要交錢,就得告借。受盡了難場,父母借錢,終于分到糧食,這年才有了過的指望。當時,不少人會在這個時節(jié)慨嘆:過年過年,有錢人過年,窮人是過難!
臘月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請不起灶王爺?shù)漠嬒,就只在灶火上墻壁的架板上燒一炷香。母親在油燈下烙祭爺饦兒,也叫灶爺饦兒。發(fā)面里撒有調活面和蒜苗,在鍋里還沒有熟,就已經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兒。我們趴在炕欄上,急急切切的等著饃熟,母親似乎也將難場遺忘了,烙著饃,臉上有喜悅的神色。饃熟了,我們不能先吃,母親要先給灶王爺獻上,再給祖父祖母的像前獻上,然后,我們孩子們才可解饞。
過了臘月二十三,就有了較濃的年味兒了。此后,會有個日子掃刷。清早起來,早早的收拾,吃了早飯,就開始搬東西,屋子里的小大物件,鍋碗瓢盆,一齊搬到院子。父母開始搭著梯子,將笤帚綁在一個長長的竹竿上,掃去屋子高處低處的灰塵。而后,用一種白土泡的水漫墻。這項掃刷的工作,一直要到下午才能勉強完工,又將大小物件盆盆罐罐搬回屋里。等徹底完工,往往就到了黃昏,此時又冷又餓,早晨預備掃刷的興致已經大減了。
此后,上集,辦年貨。不過,那時也沒有什么年貨,最奢侈的,就是能割一點肉。也許是常年不吃肉,過年時,我一見肉,就惡心想吐。新衣服,從來就沒有奢望。父親會買年畫回來,一張毛主席像,那幾乎是家家戶戶都買的,也應該是發(fā)行量最大的年畫了。還有樣板戲的劇照,如《紅燈記》《沙家浜》《紅色娘子軍》等等,后來,就有了英明領袖華主席的像,和毛主席像并在一起。后來,年畫兒又有了《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和傳統(tǒng)戲曲里的人物了。家里雖然窮,但年畫父親你年年都買。我們貼年畫時,也很興奮,據說,畫兒若貼上三年時間,畫兒上的人物會成精的,當家里沒有人時,他們會從畫兒上下來活動,只可惜,沒有保持貼三年的畫兒。
臘月二十七八,母親開始蒸饃,一鍋連一鍋的蒸。蒸饃要看時間,卻沒有表,母親有時在鍋里放著瓦饦兒,鍋燒開后,那瓦饦兒在鍋里咯當當?shù)捻,母親根據那響聲來判斷鍋底水的多少,進而判斷饃熟的時間。有時,將饃搭進鍋后,母親點一枝香,香著完了,饃就熟了。蒸饃,燒的火炕燙人,被子掀起來了,甚至席子也揭起來了。
臘月三十,除夕。黃昏時,父親忙著燒香,敬神,接灶爺。母親也燒香,在井樁子上燒香,不知是敬井神還是紀念挖井人;在街門的門里燒香,敬土地爺;還在佛堂燒香,敬一切尊神。燒香,是母親的寄托,也是母親的慰藉。我們雖不干預,也不理解。而在母親晚年,離開老屋,和我們住在一起過年時,沒有提過要燒香。直到今年除夕,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方體味到母親不能燒香的落寞,也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殘忍,當初,應該買香讓母親燒。今年,除夕,我買回一盒檀香,我自己燒,希望母親能夠享用一縷清香,青煙裊裊,我淚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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