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臘月廿四,父親的忌日。
在農(nóng)村,有老人亡故,人們常常會說,唉,人一老就有了日子了?刹皇敲?父親故去竟已是整整十一年了。
于父親的忌日,心中不時起念頭,想要寫一點文字。自父親離世后,我沒有一篇文字是專門寫父親的。因為,我是父親的第五個孩子,我自小就覺得自己處于邊緣。家里的事,都是父母與我的兄長在一起商定,我只是角落一隅的沉默的旁聽者。自小到大,和父親一起說什么正經(jīng)事的印象,我一次也沒有。不過,我的生活還是深受父親的影響的,比如我們的秦腔情結(jié)。
父親一輩子都生活在白鹿原上,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與和他同時代的所有農(nóng)民一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在土地上勞作,犁地,撒種,割麥,碾場,養(yǎng)豬,養(yǎng)羊,家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父親的足跡,他把生命的每一寸光陰都交付給了故鄉(xiāng)的土地。如果僅僅是這樣,他的生活與其他人的生活將別無二致。父親不同于我鄉(xiāng)村的其他的父輩的,是他對秦腔的嗜好。
父親少年時,曾經(jīng)在西安城德懋恭做學(xué)徒,從而與秦腔戲結(jié)緣,并且是一輩子的緣。
記得父親經(jīng)常講他當(dāng)年在西安看戲的經(jīng)歷。西安的秦腔班社看遍了,西安的秦腔名角兒也看遍了。父親對于那時西安的秦腔名家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我也從父親的訴說中早早知道一些秦腔名家的名字,也約略知道一些名家的拿手戲。比如,王文鵬的《葫蘆峪》、劉易平《轅門斬子》、劉毓中的《祭靈》、張建民的《斬單童》《草坡面理》、李正敏的《五典坡》、宋上華的《殺狗勸妻》、蘇育民的《打柴勸弟》、王天民的《洞房》、趙集興雒秉華的《周仁回府》等等。后來,隨著我對秦腔的了解,我知道父親當(dāng)年欣賞到的,可都是秦腔界泰斗級的名流的絕后的經(jīng)典。父親還常常講當(dāng)年演員演戲的逸事,比如蘇育民的哥哥蘇哲民戲唱的比蘇育民還好,只是蘇哲民有病,每當(dāng)蘇哲民演戲時,蘇育民就扮好妝,一旦蘇哲民的病犯了,蘇育民就立即替換;父親多年后,每當(dāng)聽廣播里放《打柴勸弟》時,總以贊嘆的口吻說,嘿,蘇育民唱這戲時,哪怕是大冬天,也是赤著身的;過去的戲園子里沒有擴(kuò)音器,演員唱戲都是真本事,哪怕坐在最后一排,都能夠聽到演員的每一個字,一些好演員唱得掙死了(好像說到過趙集興雒秉華)。父親還講過,劉易平不屬于哪個固定的班社,是搭炮的(我不知是不是這倆字,意思是哪個劇社請就在哪個劇社臨時搭班)。有關(guān)這方面的軼聞父親講了好多,惜乎以前無心做記。父親還說,當(dāng)年對戲熟悉的程度,完全知道到哪一會兒是戲的高潮,哪一會兒是把式的絕活,往往是趕在那節(jié)骨眼兒時,他才進(jìn)場子。
父親不僅看戲,還自己學(xué)著唱戲。父親的戲唱的怎么樣,我只能從一些閑聊中有所耳聞。我村一位長我好多的兄長,有時給人們說:二叔的《斬單童》唱的真美。去年,我在咸陽陪母親過年,看《秦之聲》時,正好有唱《別窯》中“窯門外拴戰(zhàn)馬”一段的,母親說:你爸過去就唱這戲,比這人唱的好。當(dāng)年在西安,有時當(dāng)年的晚場戲立了后,出了戲園子,父親一段敏腔的“老娘不必淚紛紛”能驚動周圍的人。后有某劇社的老板,動員父親入社唱戲,只因家庭的堅決反對,未能成功,這也是父親的一件憾事。
解放后,父親回到了白鹿原,此后在也沒有在西安看過戲。在鄉(xiāng)村,七十年代演樣板戲的時候,父親也很少看戲。廣播里放樣板戲時,父親會說:啥戲。「砗拷幸粯。但說是說,他還會聽,因為實在沒有什么可聽的。文革結(jié)束后,老戲解禁,附近有秦腔演出的,父親會趕著看。我幼年曾隨父親在一個夜晚下白鹿原,到長安縣魏寨公社的白廟村看過《大報仇》,是眉縣劇團(tuán)的,依我長大后的了解,主演可能是王集榮。八十年代初,白鹿原上的前衛(wèi)四月八忙農(nóng)會,最后一晚演出《闖宮抱斗》,父親領(lǐng)著我去看,那是耀縣劇團(tuán)的演出,主演有張惠霞。這些,都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更重要的是,父親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喜愛秦腔的種子,讓我的人生,也有了別樣的色彩。
晚年,父親對秦腔的摯愛,在于聽廣播看電視。猶記得八十年代西鳳杯大賽時,父親收聽的喜悅。那次大賽,是秦腔盛宴,丁良生、趙改琴、李發(fā)牢、喬慷慨等等一批演員脫穎而出,父親邊聽邊夸:唱的就是美!陜西電視臺的《秦之聲》,父親在世時是每期必看的,父親一邊看,一邊評論,漸漸地,父親搖頭的時候多了。某次,電視上播放西安的一位女演員的《轅門斬子》,我問父親:XXX唱的《轅門》跟焦曉春比怎么樣?父親說:唉,她給焦曉春拾鞋帶都跟不上。接著,父親就會再一次的回想當(dāng)年在西安看戲的情形,回想著,訴說著。
父親此生,因為有了對秦腔的摯愛,而有別于其他的一樣勤勤懇懇內(nèi)心卻只顧衣食的人。今天,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一朵山花開放在山崖上,她所依賴的是土壤、水分、空氣和陽光。如果土壤、水分是物質(zhì),空氣和陽光就是精神。”依此說來,秦腔,就是父親生命的空氣和陽光。
2012年1月17日,臘月二十四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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