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腳踏進晚唐,我就看到了一群狂奔的馬車。這些馬車的后面揚起的塵灰?guī)缀跽诒瘟诉@片曠野。從長安出發(fā)一路奔馳,先逃往漢中,再輾轉(zhuǎn)四川,那些原本健壯彪悍的御馬早已筋疲力盡,他們的毛發(fā)也沒有了往日的光澤,每根毛發(fā)上都沾滿了塵埃和悲涼。我只能從走在最前面那幾輛顯然具有王者之氣的華麗的馬車去猜想,那里面坐著的一定就是那個12歲登基、只會游玩不理朝政的僖宗皇帝李儇和他的皇室宗親了。而那些普通的馬車?yán)镒模闶悄切└S他們的主子從長安逃離的雕刻工匠和畫師們。
如果沒有這些從長安逃亡而來的工匠和畫師,是否還會有今天我們頂禮膜拜的這些大足石窟群落呢?這樣的追問似乎有點愚昧,但我在看到這些馬車和這些逃亡的人群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要這樣去追尋我臆想中的大足石刻的歷史蹤跡。
在四川,韋君靖這個人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一個很具有爭議性的歷史人物了,因為他既是大足的罪人,又是大足的福星。作為昌州刺使,官職并不大,但他野心卻不小。為鞏固自己的政權(quán)。他不知殺死了多少無辜。可就是這么一個充滿血腥的人物,居然也那么害怕和敬畏神靈,居然還想借助佛光洗刷自己滿身的血跡和罪惡,自己獨自出資,招募一大批來自北方的雕刻工匠和長安的畫師,在大足的北山摩崖上刻鑿了大足的第一尊佛像。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金屬與石頭的強烈碰撞,終于打破了這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大足山野。石頭的粉末在空中飛揚,金屬與石頭的碰撞聲也沾著這些飛揚的粉末在山野里飄蕩,顯得穢濁而尖銳。
這里還有一個很奇特的現(xiàn)象:最喜歡吃喝玩樂的唐僖宗在長安古都被叛軍侵占之后的逃亡中,為什么不帶上他那些佳麗粉黛?卻偏偏要帶上一批雕刻工匠和畫師?這樣的問題只能從古都長安那些雕梁畫棟的瓊樓玉宇中才能找到答案了。唐朝的建筑和這個時期的雕刻藝術(shù),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鼎盛時期了。這讓我不能不想到,唐朝雖然走向了沒落,但沒落時期的唐僖宗依然還沒有忘記在他的逃亡苦旅中奢望重建皇宮家園的心愿。盛唐的文化遺風(fēng)倒是還沒有被這個懦弱的中國皇帝完全摒棄,這讓我們多少還有點欣慰。
唐僖宗逃亡四川刻意帶上的這批藝術(shù)難民,竟然以一種巧合的方式造就了中國繼龍門石窟和云岡石窟之后又一大石窟方陣的崛起。也許,這個沒落的皇帝根本從來就沒有想過他的逃亡之旅上會發(fā)生這么一件巨大的文化事件,但大足石窟的產(chǎn)生和形成卻正是源于這個歷史契機,正是源于他帶走的那些藝術(shù)難民。盡管大足石窟的問世與唐僖宗沒有任何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唐僖宗也在不經(jīng)意之中為中國留下了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這筆財富完全可以與唐代的兵馬俑和古城墻相比美。
因此,衰敗的晚唐,空氣中雖然彌漫著厚重的寒意,可我看到,那些工匠和畫師們的腳上雖然還穿著破難的草鞋,衣衫也是那么單薄,但他們都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計,每個人都顯得是那么肅穆和虔誠。
被切割的大山,一定是疼痛的,但成佛的過程就是一種心靈的陣痛過程,痛過之后便是佛心的搏動。
二
萬古奔流的長江,一直就在傾聽著北岸的大足山野上金屬與石頭的碰撞聲,直到最后那一縷雕鑿的碰撞聲悠長地飄散在長江的上空和歷史的云煙里,化作我們無盡的追尋和懷想。
可以說,唯有長江才是這座佛山石窟形成的直接見證。
一座堅固而寂寞的石山,一座一直守望著長江波濤的山野,最早的時候卻是被一群逃亡的難民和落魄的宮廷畫師激活了。
是這群人的溫情和溫度給予了這座山野的生命和氣息。而從這座山的肌體上雕鑿而成的石刻塑像,同樣也一直就沒有脫離大山的肌體和血液,一直就和一座山野血肉相連,筋骨相牽。
因為這些佛像的凸現(xiàn),因為有佛的悲憫情懷,因為有佛的光芒照射,因為有佛的心跳和慈善的笑容,這座本來堅硬冷漠的石山從此便變得柔軟而溫厚。
春天的花朵開放了,但大足的這座山野卻并沒有多少野花,它只生長無盡的石頭。這塊土地似乎一直就很排斥嬌艷的花朵,排斥季節(jié)中虛幻的嫵媚,排斥曇花一現(xiàn)的短暫美麗。她蘊藏著的,似乎只有一種博大的文化磁場,一種佛的旨意,一種人間的大悲憫。
這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天意,她注定要成為人類的朝圣之地。
唐僖宗之所以在落魄的時候選擇四川,之所以看好四川的大足,也正是因為這是一塊文化經(jīng)濟都非常富足的土地,正是因為這是一片可以讓他的靈魂得到護佑的疆土。雖然,他是以逃難的心情來到四川的,但他畢竟是一個皇帝,一個皇帝對自己逃亡之路的選擇是不可能隨意輕率的,一定是經(jīng)過了周密的考證和了解的,一定是經(jīng)過了反復(fù)的深思熟慮的。因為他是那個朝代的化身,是一個國家的象征,是一個民族的的隱喻,他的行為將在歷史中留下深重的刻痕,不可磨滅的刻痕,直到地老天荒。
所以,四川的大足無疑是具有王者之氣的一個文化道場。
三
中國石刻造像在漫長的歷史河流中到底歷經(jīng)多少風(fēng)雨的吹打和洗禮?戰(zhàn)亂不斷的晚唐,動蕩不安的五代,重新崛起的兩宋,戰(zhàn)火和硝煙隨時都在侵襲著中國石刻洞窟的寧靜和圣潔。在對領(lǐng)土的掠奪和權(quán)力的爭斗中,他們哪里還顧得上可以用以靜心的佛道?哪里還有心情去朝拜神圣的佛像?哪里還聽得進佛祖對他們的廝殺紛爭的勸善?
從大足石刻的藝術(shù)迷宮放眼眺望中國石刻造像的起始和脈絡(luò),我似乎依稀還能清晰地聽到中國北方此起彼伏的政治喧囂和戰(zhàn)亂的廝殺聲一陣陣從歷史的空隙里傳過來。一場由道教與佛教的信仰爭端引發(fā)的暴力就這樣突然在中原土地上洪水一般爆發(fā)了。本來是一方清凈之地的佛教寺院突然遭到了血腥的清洗,寒冷的屠刀向僧侶們砍去,被摧毀的禪院廟宇化作滿地暴力的碎片。這種由政治派生出來的宗教信仰的分歧爭端,最終無疑也給北方石窟造像帶來了深重的災(zāi)難。北方石窟造像的藝術(shù)流水就這樣被殘暴的戰(zhàn)爭一刀砍斷,從此定格成歷史的嘆息。
在那個動亂的歷史歲月里,地處南方的四川大足石刻卻是幸運的。
在這片富庶的土地上,古代的四川蜀國在經(jīng)歷長達(dá)四十七年的風(fēng)雨嬗變的時候,唐僖宗當(dāng)然早就不復(fù)存在,這個只知行樂不擅朝政的少年皇帝,早就在文德元年(888)還只有27歲的時候就在歷經(jīng)顛沛流離之后化作了晚唐的一抹云煙。作為古代一個獨立王國的四川蜀國,前蜀、后蜀雖然也有過動蕩和變幻,前后經(jīng)歷了六個蜀王,但這片土地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一直處于比較平穩(wěn)的局勢。而天國里的唐僖宗,也只有這個時候才終于看清了人間的善惡,他就那樣深情的凝望著四川,凝望著大足。這個年少無知的中國皇帝,直到現(xiàn)在才為自己給唐朝造成的衰敗而懺悔,才對四川深懷一種感恩的情懷。逃亡四川的四年時光,他與這塊土地已然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緣。如果沒有這個天府之國為他遮風(fēng)擋雨,為他消災(zāi)避難,不知他還將經(jīng)歷怎樣的苦難?
就在這種凝望中,不幸的僖宗皇帝突然有了一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他突然看到了大足山野上那密集的摩巖石刻,看到了一群慈眉善目的佛祖,看到了一群淳樸可愛的子民。這些人中,有些是他非常熟識的,他們富態(tài)豐滿的容顏,他們?nèi)A麗典雅的衣袂,他們端莊高貴的儀態(tài),他們深情睿智的目光,都是他在皇宮和廟宇經(jīng)常見到的。
而此刻,這些人居然一下子就全部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讓他感到溫馨親切的土地上,突然一下子就和他重新相見對視著,我們這個不幸的短命皇帝能不激動和驚訝嗎?尤其是那個滿臉慈愛的千手觀音,更讓我們這個過早走進了天國的皇帝虔誠地感知到她那真正母儀天下的大慈大悲,感知到她那散射在這塊土地上的母性光芒。這樣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這個可憐的短命皇帝就更加留戀人間大愛的美好與溫情了。
于是,站在歷史的某一朵云彩上,我分明看到僖宗皇帝的眼角流下了一串淚珠。
四
從韋君靖以贖罪的心境招募工匠畫師刻鑿第一尊石像,到蒙古大軍入侵四川大足斬斷中國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的石刻造像血脈,大足石刻歷經(jīng)了三百多年的時光歲月。
三百多年的大足摩巖石刻造像史話中,我們還很有必要記住另一個人物。
這是一個年輕和偉大得讓我驚嘆的人物,他的名字叫趙智鳳。
那應(yīng)該是一個初夏的黃昏,晚霞灑在大足的丘陵山崗上,灑在遍布大足山崗的每一尊摩巖石刻上,使這個中國最后的一個石刻群落放射出一種靜謐深幽的藝術(shù)光芒。
我看著只有19歲的趙智鳳背著一個藍(lán)色的印花布包袱,從黃昏的霞光里走向他的故土大足。沒有人準(zhǔn)確地記得他是哪一年出家的,但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他出家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這個出生在大足寶頂山一個貧苦家庭的孩子是因為母親長病不起,而求醫(yī)于古佛法師的。治好了母親的病之后,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要用佛法解除人們的疾苦以求普度眾生的慈悲情懷。于是,他便削發(fā)為僧,走進了當(dāng)時的漢州的彌牟圣壽院,修煉密宗大法。
在彌牟圣壽院修行了3年之后,趙智鳳返回了家鄉(xiāng)。別鄉(xiāng)三年重歸故里,大足的摩巖石刻已到了最興盛的時期。但趙智鳳更想把自己學(xué)到的法門傳播給家鄉(xiāng)的子民。
作為一種具有獨特修行理論的密宗流派,要想在故鄉(xiāng)大足得到普通民眾的認(rèn)可和理解,就要很通俗很人性化地將密宗尊奉的神像和教義故事完整地展示出來,讓所雕刻的石像更接近和融合世俗生活的真義和教化內(nèi)涵,將密宗尊奉的神像和教義故事完整地呈現(xiàn)于凡俗。
這就需要一個特定的場景。
最終,在寶頂山下一處U形的石灣里,趙智鳳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密宗圣地。
然后,趙智鳳開始了他長達(dá)七十年的石像設(shè)計和雕刻生涯。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目惕徛曉俣仍诖笞愕臅r空歲月里一縷一縷地蕩漾,直到1259年,蒙古大軍的戰(zhàn)馬踏進大足。
于是,就在大足摩巖石刻的密宗真?zhèn)髟煜褡詈髱追窨碳磳⑼旯さ臅r候,就這樣突然被這群馬蹄野蠻地踩進了歷史的深淵,成為一部誰也無法破譯的宗教殘卷。
然后,大足石刻從此走進了無邊的寂寞。
一個博大的文化道場就這樣被歲月的霜雪埋沒了千年。
千年后的今天,我也終于從千年前的大足石刻的迷霧里走了出來,并準(zhǔn)確地找到了被我追問了千年的一個玄奧的答案和走進大足摩巖石窟的文化路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