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住水擔,再一次停住腳步,晃蕩的空桶慢慢安靜下來。伸出一手撫摸著路邊高大的白楊樹,它的身子冰冷而粗糙,逝去的青春與盛夏的繁茂,被歲月與寒冬一絲絲抽走。還記得你年輕我童稚那些事兒嗎?
那個清晨,我一蹦一跳來到你身邊,放下背簍,立在你的身下,仰起扎著羊角辮的頭,看著金黃的葉子披著陽光自高處翩翩旋飛而下,我聽得到葉片脫離枝干時輕而脆的“嚓嚓”聲。眾多的蝴蝶在清霜的催促下飄下來,我變成一只蝴蝶飛起來。滿河灘的女人和孩子,“哧哧哧”地在枯草從中掃“蝴蝶”。有靈敏的孩子爬上樹,嗵嗵嗵蹬著樹干,歡呼聲響成一片。
再拍拍你的身子,哦,結實是結實了,可不似當年光滑,仰頭而望,你的枝干遒勁,不曾留一片童年的葉子,枝干光溜溜指向四面八方。你是在守望那些遠去的孩子了嗎?
告訴你,在這條擔水的小路上,我已經(jīng)是第三次駐足回想了。
一走出家門,我就看到老戲臺的背影,它在寒風中寂然無聲,似乎也縮緊了身子瑟瑟發(fā)抖。我從后門走進去,在戲臺中央立了很久,想起老戲臺建成前,我大約剛記事,家長下地干活了,照例把我和弟弟鎖在家里,我透過門縫看到一只堅著耳朵張著嘴的狼,一動不動,面目猙獰。我顫抖著小身子咿咿哭著,越害怕,越忍不住將眼睛貼上門縫看。爺爺耕地回來,牽著我的手站在“狼”前面,氣憤地用鐵锨在樹根上捅了幾個口子,責罵它為什么要嚇他的孫女,我破涕為笑。
戲臺上很冷,我環(huán)顧四周,老戲臺破敗不堪。二十多年前的臘月,全村子的社戲演員們到老戲臺上排練,空闊的戲臺沒有生火,我們的衣衫并不厚實,但那時,每個人臉上都浮現(xiàn)著一種光,這光亮在我們之間氤氳,將那寒冷從臺口逼出去,無影無蹤。
戲臺下面是一大塊場地,每年正月唱戲的四天四夜,場里擺上攤位,五香瓜子披著綠衣衫,玉米桿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從塑料袋里伸著胳膊招惹孩子。大姑娘新媳婦,穿著花花綠綠的新衣服,點綴在灰土土的人群中,引得小伙子們像浪蜂一樣嗡嗡亂飛。我們幾個小姑娘在臺上演女兵被“殺”死了,跑出后門,急撩撩在自家廚房里抹上豬油洗兩把臉,頭發(fā)畔和睫毛間的油彩沒洗干凈,就拉了手在人群中躥來躥去。聽到身后有人喊話:“呀,是戲班長啊!”停下身子,回頭一笑,一閃又躥了。
在戲臺上站得久了,四周的寒氣都滲到我身子里,老了,真怕冷,我就趕緊出來,繼續(xù)往前走。
麥場北邊圍墻上有一個豁口,從豁口溜下來就到了這條去井邊的山路上,路在那兒分岔,老楊樹,你站在這兒是看不見的。東向那一條,可以去大寨子,許家堡,坐上班車還可以去縣城,去地球的各個角落。
向南的小道蜿蜒走向河邊。就在岔道口南邊有一方高臺,每年寒食節(jié),白胡子的八十太爺領了我們全族人,端了香馬盤兒,還有祖母們剪的寒衣,煤油燈盞在燈罩內搖曳著,我們跪在雪地里,寒衣在火焰中卷縮起身子,白色一點點消失,黑色的紙錢高高飄起又落在雪上,一股煙在寒風著匍匐著身子,把一抹抹黑色呵在白雪上。八十太爺叮囑著先祖?zhèn),分衣服的時候要公平,人人有份。我們小孩子捂著嘴巴,那不可遏制的笑聲,最后還是被太爺因火光映紅的莊嚴肅穆的神色鎮(zhèn)下去了,我們雙手撐在雪地,虔誠地跪拜了先祖,踏著大人的腳印回家去了。那些個寒冬,你照樣立在這兒,我怎么就沒注意到你的存在呢?
第二次駐足,我就是在送寒衣那塊平臺下,你看看,現(xiàn)在也落著一層厚厚的雪,可我不在那里跪拜先祖,已經(jīng)有十三個年頭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啊……你還好,生是這兒的樹,枯也是這兒的木。
不和你聊了,“割草的陪不住放羊的”,我還是繼續(xù)晃蕩著水桶走吧,順著羊腸小徑走向河灘,植被干枯,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柳葉,柳葉上點綴著踩扁了的羊糞蛋兒。腳下軟綿起來,像踩在地毯上。因為村子里有水窖,現(xiàn)在很少有人來擔水喝。本是一條擔水的路,走的人少了,被雜草覆蓋,無跡可尋。
河北邊老柳樹下的水泉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淚,眼眶也被淤泥填平。那些在泉中伸展著身子的青蛙,也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次生命的輪回,變成別的什么了。
彼時,泉水滿溢,順著渠溝匯入小河,和河水一起淙淙東去。夏天,我們七八個姑娘在河邊洗衣服,在草灘上晾曬衣服。冬天,我們在厚冰上,從上河彎滑下去,又從下河彎滑上來,棉褲管和棉鞋都濕漉漉能擠出水來。
記得有一年臘月,我在這眼泉中舀滿兩桶水,一個人興沖沖走上冰封的小河,“哧——”地一下滑出去,“砰”地一下,仰面朝天倒下去,我躺在冰床上,藍天高遠,白云亂轉。
此刻,我踩著幾塊大大小小斷開來的冰面“嚓嚓”做響,冰下面空空如也。昔日的河水像逝去的老人,沒了影蹤。啄木鳥“梆梆梆”的撞擊聲,在空中回響。
挑著兩桶水,蓄滿流光碎影回家,看到土路上的高跟鞋印,向著我,一個一個走過來,披著夕陽,滿載時光痕跡,在老楊樹下亂了一陣。我回家了,再次和你對話,又得隔些時日。桶中的水晃蕩出來,滴在湯土中,小小的滾成一粒土球順凹陷滾下去。大一點兒的,濺成一朵土花。
青春期,我像一只小刺猬樣叛逆著父母,叛逆著村莊,又像只渴望翱翔的海燕,急不可待想飛出去。之后,我先騎著自行車去了二十里外的大寨子鎮(zhèn),許家堡鎮(zhèn),又在村頭乘了班車,去了縣城,省城。穿過戈壁,蹬過長城,走過泰山的緊十八盤慢十八盤。那些腳印不知道被多少人的足跡淹沒了。泰山依舊是孔子的“小天下”處,長城頭上屹立的,還是“橫掃六合”的秦始皇。大漠、戈壁、海灘,還有景山公園的千年古柏,也只是擦肩而過。
只有這條三四百米長的山路,這么清晰地印著我的腳印,牽著我的魂夢。還有立在山路邊上的老楊樹,搖碎流光,在一年僅有的幾次擔水路上,和我分享童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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