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黃毛里出了白發(fā)的緣故,索性就理了小平頭。妻子看見,笑道:“還不如叫你老爸理,跟學生時代沒啥兩樣了。”妻子的話令我思緒蓬飛。啊,父親,父親,沿著這簇毛發(fā),我能將你生生憶起,我能將你深深記掛。
父親曾無數(shù)次的給我理發(fā)。父親理出的,永遠是他自鳴得意的小平頭。曾經(jīng),在某一時期,我以精精神神的小平頭驕傲,自豪,我以有一個愛理小平頭的爸爸自豪,驕傲。可是,隨著年歲漸長,少不更事的我心里有了小九九。眼瞥四周,權(quán)衡對比,就覺得小平頭土氣,就覺得爸爸傻逼。這樣,父親理發(fā)時我就滿臉木然,我就反應(yīng)遲鈍,我就把亮聲脆語換作悶聲碎語。開頭,有所察覺的父親很生氣,說:“理發(fā)店就能給你頭上繡出花?理發(fā)店光是要掏你那一塊錢呢。”
92念我考上大學,以為這下可以去理發(fā)店了。誰料想,父親耍一個小小的手腕就把我規(guī)范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在臨開學前一天,父親提拎著他的理發(fā)推子,說:“來吧,最后一次。”那就來吧,小平頭就小平頭,最后一次總得給個面子吧。理完了,說:“以后,想起咱爺兒倆的感情了,就來叫我理發(fā)。”父親就用這個“欲擒故縱”的謀略,愣是圈得我無計可施。老實說,大學四年,我到街頭理發(fā)店去的次數(shù)超不過三次——“咱爺兒倆的感情”敢說沒有么?
直到96年我參加工作,父親才口是心非的表明了“退役”。“現(xiàn)在你工作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主了,小平頭盡管好,長毛也不賴,由著性子去折騰吧。”我當時聽得是五味上心,喜憂俱生。
父親生于1949年,屬牛。念了一年高中的父親,幸運的以文革為機遇,斷了學業(yè),回家做了大隊醫(yī)療站的醫(yī)生。如果誰要為中國歷史上的“赤腳醫(yī)生”作傳,我父親可是一枚活標本呢。父親聰慧好學,在精通醫(yī)務(wù)的同時,年輕的他熟練了農(nóng)家各種活計。比如趕牛耕地(漢代墓磚上那種二牛一人圖),碾場收場,砸草起圈等,都拿得起放得下。另外他在那時還學會了編織.補鞋.修理架子車自行車等手藝。而我在他那么大時除了讀書發(fā)呆,的確什么也不會。父親結(jié)婚時只有二十二歲,這使他過早扛起了生活的重擔。我很難想象我的父親在七十年代初期,在那樣一個多災多難的中國鄉(xiāng)村中,揚著一顆年輕的心怎樣的四處奔波。
父親除了高興時說一些孩子似的頑皮話以外,絕少像別的大人先生那樣正兒八經(jīng)的談所謂正經(jīng)事,偶爾有一兩句鼓勵我好好念書的話,對他自己的過去卻絕口不談。我只能從旁人口中零星獲得。
他親口說過的,只有兩件很清晰。一個是89年我上高一那年,他給我理發(fā)時由我的黃發(fā)引起回憶,說他小時也是滿頭黃發(fā),后來進了大隊醫(yī)療站,天天吃草藥,漸漸的就變黑了。我問:不掏錢吧?他說:那當然,近水樓臺空得月么。另一個是談過好幾次的,他一邊笑著,一邊對著我和母親說:狗娃,問問你媽,誰家娃考試不及格躲到麥草垛里一夜不回家?他這是在揶揄我的母親。于是母親反擊,他再還擊。最后總是父親得勝,那滿臉得意賽過登上領(lǐng)獎臺的奧運冠軍。
然而他快樂的時候很少。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有他背著我翻山越嶺看電影的情景(《董存瑞》.《閃閃的紅星》.《甲午風云》等電影都是我趴在父親背上看的),那種快樂那種溫存至今想來令我心動。大約那時的父親新婚不久即得子,精神上格外振奮,許多的希望和憧憬使他朝氣蓬勃。接下來有了大妞.二妞,及至三妞的出生,徹底的破滅了他的再要一個兒子的理想。中國的計劃生育工作在我二妹來世時正掀起第一個高潮,其顯著特色是與政治掛勾。我至今能想起對著父親宣講的幾張冷面孔。父親低垂的頭在我心中沉重而悲哀,宛如幾千年來中國農(nóng)民的化合——苦難使他們渴望幸福,苦難又使他們找不到正確的幸福之路。
父親因為超生被迫離開了大隊醫(yī)療站,他在那時幾乎陷入了絕望的境地。第一,家庭的不和。祖母是一個有著濃厚的封建家長制思想的女人,我的母親偏偏是在新中國誕生后接受新思想的一個人,而且倔強得要命。矛盾的最終解決是分家。祖父只有父親一個兒子,按中國鄉(xiāng)村習俗,一個兒子通常是不可以分家的,除非這個兒子大逆不道,沒有孝心,娶了媳婦忘了娘。父親顯然自認為不是那樣的人,所以起初他盡力在雙方之間調(diào)和。祖母的唾罵.母親的抱怨.祖父的粗暴.子女的啼哭--- ---這一切像風暴一樣摧殘著他的心。最后祖父一聲控訴,在村長及族人毫無表情的目光中分了家。父親認為,這是在逼他上梁山,走賊路,心底徹底寒磣呢。第二,生計無望。那時是人民公社大鍋飯,大片大片都是窮光景。祖父.祖母,還有一個姑姑都是好勞力,年底還能分紅,而我們家六口人只有父母兩個出工,年年倒貼。我便成了搖尾乞憐的小花狗了——所幸祖父母畢竟是中國的祖父母,對孫子的感情難以割舍。“真的沒有活路了,要是沒有鄧小平,你們幾個誰也別想念書了。”父親后來常常這樣說。
大概父親怪癖的脾氣就是那些年頭形成的。他沉默寡言,討厭在任何公眾場合裝模作樣唬弄人,他不打撲克不與人開玩笑(除了母親),不看電影也不看戲——盡管這些東西在當時的鄉(xiāng)村全是稀罕的玩意。他只知埋頭苦干。79年父親和母親策劃著在我們村辦起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小賣部。80年自己果園的蘋果為自己賺了錢,自己種的糧食鼓起了自家的糧倉。這些,在父親的心中是否又一次燃起了希望?父親不言不語,他承包山坡上沒人要的薄地,他用大顆大顆汗珠換取豐收。86年蓋起了大瓦房,91年買了彩電。更可喜的是(在他看來),92年,我——他的唯一的兒子考上了大學,他該有多高興啊。我記得,父親當時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計,滿臉的山川河流稍稍做一舒展,他什么也沒有說。他可能在想著他的大妞.二妞還有三妞了,她們都在學校念書。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把錢看得很謹慎,用祖母的話說,是“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有一次他給我十塊錢,叫我到公社百貨商店買兩條口袋。商店里恰好沒了口袋,我就想趁機買那本自己渴望已久的畫本——《賣花姑娘》。《賣花姑娘》標價三毛整,我的伙伴們都掏不起這個錢。我說:“今天就把它狗日的買下。”一大群人跟進來,像追隨一位勇敢的英雄。大妹突然像瘋子一樣從外面沖進來,扯著我的衣襟不讓買。大妹說:你以為是三分錢呀,你不怕爸爸打斷你的腿?我一聽大妹的話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大話賣得有些魯莽了。收回去顯然不行,哪兒對得起這一幫鼓了勁的兄弟呀。我推開大妹,愣是買下了《賣花姑娘》。讓大妹失望的是,父親聽了她繪聲繪色的報告后,說:“看畫本也是學習,為學習花點兒錢,值。”大妹就噘起了嘴。大妹后來跟我說,父親種十二畝小麥,舍不得花一分錢雇人割,你倒好,大手大腳的花。
在我們四個都念書的那些年月里,父母確實連續(xù)幾年種過十畝以上的小麥,從割到運到碾到曬最后到上樓,沒有旁人插手。父親最快時一天可以割三畝麥子,而我的最高紀錄是一天割半畝。和給我理發(fā)不同,拿著鐮刀的父親撲向麥子就像一支兇惡的獅子撲向羊群,他撲騰跳躍,他冷漠似鐵。
他,要在他的血肉之軀上開辟出新的生活之路。
97年,大妞.二妞同時考入西安.寶雞的兩所院校。
99年,三妞被鳳翔師范學校錄取。
父親用他寬厚而堅實的臂膀為這個家遮風擋雨。我和我的三個妹妹是幸運的,我們有著這樣一個好爸爸。清貧而又溫馨的時代,絢爛稀有的夢想之花,永遠令人懷想的家園,父親,你都給了你的孩子。
有一次我給父親談起了西方社會的一些情況。說及子女多少的利弊時,父親說:娃娃多了熱鬧。隔了大半天,我說:如果你的四個娃娃都是男娃,是不是你給他們都要理個小平頭?我接著又說:如果,他們?yōu)榱私心憷戆l(fā)而相互擁擠吵鬧,你不覺得心煩?
父親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先一個是“是”,后一個是“不”。
然而,父親的要熱鬧的理想終究難以實現(xiàn)。我們兄妹幾個先后成家,各奔東西,各謀前程。拿我來說,結(jié)婚以后,不唯斷絕了父親的給我理發(fā)的向往,就是一年中通幾次電話,也很勉強。我總是在心里說:等自己發(fā)達了,接父親過來,那時候,把一頭黃毛交給他,再也不去理發(fā)館啦。
去年春節(jié),父親打來電話,說是他的那把推子壞了。父親說:那推子跟了我將近三十年,怎么說壞就壞了呢?去了幾個地方,都說修不成,說扔了算了。他的暗淡的聲音突然亮了一下,說:好歹,它是給旦旦理過兩次發(fā)了。
旦旦是我的兒子。旦旦用大段大段的哭聲表示過,他似乎不喜歡祖父那種過頭的關(guān)愛——那種鐵鉗一般張開大嘴的推子擱在人頭上很重,很冰,時不時地,他還會咬著頭發(fā)溫吞,吞的人“啊呀”大叫。后來旦旦牢牢記住了小姑教給他的一段歌謠:老漢技術(shù)高,剃頭不用刀,一根一根拔,拔得沒有毛。蛋蛋念這歌謠時,我看見父親笑得淚花閃閃,笑得快要斷氣。
已經(jīng)身為人父的我,在遠離父親,遠離故鄉(xiāng)的異地,把黃發(fā)熬出了白發(fā),把追趕時尚的心還原成寧靜淡泊的心,在這時候,因了妻子的一句話,寫了此篇文章。我不知道,父親你還愿不愿意,拿起這把我費了好大勁買來的推子,來為你的兒子再理一次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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