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榆花邂逅,緣于四年前一場重病。那個春天,我不能像往常一樣,迎著春風(fēng)去上班。時間前所未有地緩慢下來,讓人不知道怎么樣打發(fā)。
日上三竿,氣溫回升,我小心走下樓梯,百無聊賴圍著小區(qū)花園漫步,無意中看到一個個紅褐色的小飄蟲,順著榆樹灰白的枝條,排著長隊(duì),俏皮地爬下來。細(xì)瞅,卻是花蕾,鼓圓身子,在晨光中樂呢!北方的初春沒有一絲暖意,萬物正在與寒冬的余威做最后的抗?fàn)帯N译p手扶起枝條,感覺細(xì)微的春意在涌動。
花蕾在我每天的關(guān)注下,先后慢慢綻開了,花瓣毫不起眼,色澤并不鮮艷,招不來蝶兒引不來蜂,也沒有一個人舉著相機(jī)定格那春天最早的訊息,匆匆忙忙的腳步打榆樹下經(jīng)過,不曾停留。
一夜風(fēng)雨,第二天我早早去看榆花,擔(dān)心“綠肥紅瘦”的慘狀發(fā)生。然而,樹下不見落英,枝頭依舊繁茂,細(xì)長嫩白的花絲照樣挑著褐色花藥搖曳。我默默地站在榆樹下,不知道自己能否經(jīng)得住這場疾病的浩劫,恢復(fù)往常的體質(zhì)。
此時,榆葉還藏在枝條深處,不敢在北方的早春中探出頭來。沒有綠葉陪襯的榆花,冷寂地開著。偶爾有灰色的麻雀飛上榆枝,嘰嘰喳喳叫嚷幾聲,轉(zhuǎn)瞬剪著翅膀飛走了。
我打開馬扎坐在榆樹下,隨意翻開《詩經(jīng)》默讀:“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同行。”讀到此,想起童年,小心地扯起崖邊上的榆樹枝捋啊捋,鼓囊囊裝滿一衣兜榆錢,嚼得滿嘴清香。誤把榆錢當(dāng)榆花,一錯就是三十年啊。我悵然合上《詩經(jīng)》,不因“嗟我懷人”,而是懷念那些能活蹦亂跳的健康日子。
健康,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它的可貴。
抬眼間,看到一位年齡和我相仿的女人,穿著一身迷彩服,微弓著腰,靈巧有力,輕松自如地操縱著手推車,將一車混凝土嘩一下倒在了3號樓一個豁口,轉(zhuǎn)身,屈膝,蹭一下鏟起一鐵锨,伸展身子,伸長胳膊,輕松地將混凝土送到墻頭的男人手中。推了五六車后,伸開雙腿坐在水泥地上,打開一包榨菜,掏出一袋干餅子,吃得又香又活氣。
我越過榆花遠(yuǎn)望她,她穿著單薄,戴著涼帽,面色紅潤,而我身著棉衣,戴著棉帽,春寒好像還往骨頭里滲。刀口的扯痛讓我直不起腰,而手術(shù)后的創(chuàng)傷又使我心慌氣短,萬分虛弱。我羨慕地望著她時,她也回過頭來望我。榆花的花藥就在我們兩個女人的對視中,綻開,吐出黃色的花粉。風(fēng)婆婆適時趕來,主持了一場平實(shí)而深情的婚宴。
洞房花燭后,紅褐色的花藥,好像燃盡了所有的激情,變得焦黑,挑在晶瑩嫩白的花絲上,但依舊煙花般開著。就像灶火前的小姑娘偏著腦袋吹火,吹啊吹,撲嘩一下,火噴出來,小姑娘的發(fā)梢眉睫都燎焦了,但擠著眼淚的小姑娘,更加可愛。榆花的愛情原來是這么熱烈。
我對生活能失去信心嗎?我打起精神,圍著花園繼續(xù)漫步,希望身體早日康復(fù)。
當(dāng)一枚枚細(xì)嫩的榆錢在萎蔫的花簇間漸露頭角時。我終于可以走出小區(qū)逛街了。四十多天的禁閉讓昔日令人煩惱的大街分外可愛。抱著小孩子的年輕媽媽,高跟鞋梆梆梆地敲打著硬化的路面。臉上布滿妊娠斑的準(zhǔn)媽媽,肚皮就像一個蓄滿力量的花苞,即將綻放。環(huán)衛(wèi)工人清掃完畢,坐在笤帚上,指頭上纏著粉紅的毛線,編織著七彩陽光。連那滿身油污的修車女人,褐色的臉膛上也綻放出美麗的微笑。
我拖著虛弱的身子,緩慢挪動腳步,無比艷羨地看著形形色色的女人,心有所思:健康多好啊!
但凡是花,總有它的美麗之處;但凡女人,也有她的可愛之相。這些健康而美麗的榆花,就永遠(yuǎn)開在了那個病困的歲月。
2012.3.25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