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終于把這位90高齡的小腳老人接到自己家里住下了。雖然，她和我沒有什么血緣關(guān)系，但我卻深深愛著她，心底里一直把她奉為天底下最可敬可佩的一位母親。
20年前，新婚的妻子告訴我：這位是咱們的姥姥（妻子的親姥姥），一個人在濰坊過；姥姥在她家給咱倆收拾出一間新房，咱們的蜜月就在那過吧。我注視著眼前這位陌生而慈祥的小腳老人，心里充滿了感激。我乍結(jié)婚那陣子一貧如洗，多虧老人給提供的那間溫馨小屋，使我的新婚沒有因拮據(jù)而窘迫。從妻子口中得知，老人那年正好70大壽。
接下來漫長的歲月里，我的心逐漸接納了這位老人。她成為我們?nèi)易钪档米鹁吹拈L輩，甚于我的父母和岳父母。她和我們一家人之間深深的情愫，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我女兒降臨人世的時候，她從濰坊趕回來了。當(dāng)她用那雙滿是老繭和斑點的手從手帕里摸出一摞由10元、5元票子湊成的100元喜錢的時候，我的眼睛濕潤了。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孤寡老人靠拾荒攢起來的血汗錢，我怎么忍心接受這份錢呢？
頓時，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如同有著百年樹齡的老樹般女人，正挪動著舊社會遺留下來的一雙封建小腳，輾轉(zhuǎn)于城市的各個角落，用一雙干瘦如枯枝、毫無血色的手，一步一趄到處揀廢紙、掏垃圾、拾易拉罐的情景�？墒�，在領(lǐng)教了老人的倔強脾氣后，我只好萬般無奈收下了這份凝聚著老人慈愛的賀禮。我和妻子商量給老人攢著，總有一天要用在她身上。
現(xiàn)在我女兒19歲了，老人每年給的壓歲錢多是由一些碎票子湊成的。記得女兒12歲那年，開始懂事了，說什么也不再要老人的“磕頭錢”了，拗不過被迫收下后，又在老人回濰坊的時候偷偷塞進其口袋里。誰知她到家發(fā)現(xiàn)后，第二天便專程回來，硬逼著女兒非收起來不可。女兒是哭著接收的，而老人卻笑著安慰道：“這是老姥姥自己掙來的錢，不是政府給的那份子。只要俺能動彈，就能掙一大些錢。”
她就是這樣一位勤樸能干又好施舍的老人——一位不到30就守寡，目不識丁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什么樣的臟活累活都干過，當(dāng)過洗衣婦清潔工，伺候過偏癱病人，給人看過孩子，70歲以后裹著一雙三寸小腳走街串巷到處撿廢品自食其力的城市老人；一位從來不要女兒一分錢卻年年給女兒的外孫女壓歲錢的老人。
幸喜的是，老人雖已是耄耋之年，依然耳聰目明，身板硬朗，只是不再拾荒了。很早的時候，我們常勸她回昌邑老家享度晚年，她總是不答應(yīng)，老說一個人過慣了和你們過不上來，更舍不得濰坊自己的家；到什么時候挪不動步了再說。我們了解她的脾氣，再勸也是白費勁，孝不如順，只好由著她的犟性子。從她80高齡開始，我和妻子由每月去看她兩次變成每周一次，每次去都給她捎點吃的用的。她總嫌我們不會過日子，亂花錢，把錢都搭在路上了。當(dāng)我們告訴她做老師的工資高了或者哄她是搭著單位便車來的時候，她的臉就笑得像深秋里盛開的黃里透紅的萬壽菊，燦爛之極。我們知道那時那刻，她心里是多么高興晚輩能常去看望她。
作為晚輩和讀書人，我和妻子理解老人的一些古怪行為，哪怕有時讓人無法接受。比如她20年來一直是過年的時候才來我們家住上3天，3天后馬上就走人，任你怎么留也留不��；而且從來不讓人去濰坊接她，你去接她反而不來。更令人更加費解的是，老人每次自個兒回來時，都是先擇好一個日子，然后邁著一雙小腳，從濰坊四平路走到鳶飛路東側(cè)，坐上去昌邑的公共汽車；到站后，再用那雙小腳走三四里路到我們家，連一元錢的腳踏三輪都舍不得花。你問她累不累時，她滿臉菊花瓣一樣的皺紋便全都舒展開來，所答非問地回答：“俺真老了？不中用了，走這幾步就喘啦，早些年俺都走著回來過呢！”5
從濰坊到昌邑60多里路，一雙三寸金蓮能步行走回來？我相信她說的是實話，在我眼里和心中，她是一個樂觀樸實純粹透明的人，20年來，老人從沒有在我們面前說過一句謊話。而且我敢肯定，她老人家這雙小腳把諾大個濰坊市也丈量過了——當(dāng)你問她濰坊某個地方坐幾路車去，她搖搖頭說不知道；但她會告訴你往哪兒走轉(zhuǎn)過什么街什么巷，說得你一塌糊涂時，她會笑著說：“要不俺領(lǐng)你去，還省得花錢。”
豈止省錢，還賺錢呢。有一次，老人領(lǐng)著我們一家去十笏園（濰坊一景點）看望一個老親，她一路上拾了兩兜子飲料瓶和易拉罐什么的，根本無視你的存在和難堪。等半路上休息的時候，我們勸她不要這樣做了，她笑著說，揀慣了，看著那些值錢的東西白白扔在街上怪可惜，不揀起來難受。在她眼里，這樣做不偷不搶不犯法，靠自己出力掙錢絕不是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記得我剛結(jié)婚時，她教導(dǎo)妻子要攢錢過日子，說過一句風(fēng)趣的話：“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漢子(丈夫)有還得張口求。”可見錢這個東西在老人的深層意識里，是要自己賺了自己才有的，即使家庭成員之間也不要一味附靠，這大約是老人歷經(jīng)滄桑得出的結(jié)論。
我的記憶里，老人還在馬路邊撿過一個被狠心父母拋棄的殘疾嬰兒，后來在鄰居和社區(qū)居委會的勸說下送到了醫(yī)院，老人為此難受地念叨了好些日子。
她就是這樣一位可敬可親可愛的善良老人，上蒼肯定感動于她的能干和淳樸，沒讓她得過什么大病，只是近幾年小腳走路多了會有些疼。她活到這把年紀(jì)，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年代的艱辛歲月，承受了失去丈夫（被抓壯丁在戰(zhàn)亂中失蹤）的孤單，度過了多年孤女寡母寄人籬下苦樂交雜的無奈日子；痛苦和貧窮織成的蛛網(wǎng)，曾經(jīng)如何糾纏著這個命運多劫的女人，她心里不知有多少常人無法想象的苦楚啊，只是從未在人面前流露過罷了。這位倔強得有些偏執(zhí)的老人，在和我認識的20年中，從沒給別人添過半點麻煩，一個人就這樣靠自己辛勤勞作踏踏實實平平淡淡生活著，活得堂堂正正，不卑不亢。每當(dāng)我在城市里對那些肢體健全的老年行乞者施舍的時候，我就想，他們?yōu)槭裁床粚W(xué)學(xué)我的小腳姥姥呢？
哦，姥姥！您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我們從您身上感染了仁愛，學(xué)會了節(jié)儉過日子，和您一樣能自強自立坦然立足于這個煩囂的社會。如今您住在我們家里，是上蒼賜給我們?nèi)胰说母ｌ�，我們天天看著您就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一定會好好孝順尊重您，讓您的夕陽余暉綿延留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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