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清明，接到父親幾個電話：老屋的梁和瓦都朽了，想整修一下。我回答再等等吧：家里只有父親一個勞動力，他年紀大，上下樓梯不方便。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想見見老屋最后一面。整修后的老屋，定會美觀，但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瓦、椽、梁都在，“只是朱顏改”，先前的樣子難以在我的記憶中磨滅。父親答應了我，掛電話時，我感覺出他內(nèi)心沉重。老屋，自從我來到這個世上，已在它懷抱里生活了十幾年。父親對老屋的情感比我還深，是祖父傳給他的家產(chǎn)，現(xiàn)在他想把老屋傳給我，但隨著歲月流逝，老屋歷經(jīng)滄桑，慢慢老去，褪去剛建時的容光。
老屋不大，和城里三室二廳差不多。它后面是一片茶樹，每當春天來臨，茶樹上就開滿了雪白的油茶花，一朵朵滿是的，鮮艷無比。小時候，我和大姐都特頑皮，為了看花，喜歡把家里的梯子搬出來，架在老屋黃泥土筑的墻上，我在下面扶著，大姐就爬到屋頂上去，踩著被風雨侵蝕的斑駁的瓦片上，滋滋作響。祖母健在的時候，每次聽到這聲音，就叫母親出來看是否是家里的花貓在捉老鼠，母親先前幾次還出來看看，可后面見到是我們這兩只“花貓”，也就習以為常了。那時候，茶樹花染遍了整座后山，就連花香也溢滿了老屋的各個角落。大姐每次玩的興致起來之時，就會忘記自己是站在屋頂上，而我竟然也忘記了自己的責任，竟也跟著拍手鼓掌起來。結(jié)果梯子倒下來了，我跟著受罪。后來躺在床上，祖母問我看到了什么，我說什么也沒看到，隨后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看到了老屋后面雪白的油茶花。祖母常常在這個時候會笑個不停，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我騙她的緣故，反正我那時覺得自己有那么點癡呆。
老屋兩邊是蔥蔥郁郁的竹林，每逢冬末春初的時候，大小不同，高低各異的筍就會破土而出，今天去看，比我的膝蓋矮一點，過了一晚上，明天清早去瞧時，就比自己的膝蓋高出半截了。那時，我常常為這事納悶，因此生出些傻傻的想法。晚上就一個人摸著黑獨自闖進小竹林了，我蹲在那筍的中間，摸著毛茸茸的尖尖的筍，順溜順溜的，企圖看它生長時的樣子。后來我也繼續(xù)堅守了幾晚上，寒冷的夜風吹著竹林，或遠或近的月亮在頭頂移動。后來，筍生長的秘密還是被大地給藏了起來，我依然被蒙在鼓里。第二天起來發(fā)現(xiàn)，筍又比先前長高了。
老屋的前面有幾棵棗樹，過年回家的時候，都已經(jīng)只剩下枯萎的干枝了。我年少的時候，大姐常常一個人趁著父親出去的間隙，就爬上去，弄得棗樹搖搖晃晃的。摘幾個個棗子悶在嘴里，剩下的就揣進兜里。因為這個，我們幾姊妹常常少不了斗嘴。不過，只要把棗子放進嘴里的那個時候，所有的不平和憤慨都煙消云散了。我常常不會在這個時候吃，而是喜歡把它藏在祖母床底下一個清朝康熙年間（后來我才得知）的陶瓷罐里，這樣日積月累，等吃棗子的時節(jié)過去，再拿出來吃時，不知不覺地，罐里的棗子竟然滿滿的，只不過那時候的棗子不是當作美味，而只能當作一種備受精神煎熬的欣賞品了。母親因此而責罵我，大姐則在一旁偷偷地笑我，但我也不知道當時咋地，總是無動于衷，陪著大姐齜牙咧嘴地笑著。
在我們村子里，房屋都是沿河而建。雖不說錯落有致，高屋建瓴。但偶爾的對稱還是有的。老屋前的河不寬，容得下兩個大人橫躺著。里面的石子，星羅密布，有圓的，癟的，方形的，幾個菱角的也有。油草也很多，密密麻麻地纏住我們的小腳，這讓我們只能站著，走不動，等水的力量來把它驅(qū)趕。有時候，油草里面極容易藏著一種蛇，我們那叫水蛇，不長，會咬人，但無毒。大姐去過河中一次，就被水蛇咬住不放，我倒是幸運，沒有遇見那糟糕透頂?shù)耐嬉鈨骸?ldquo;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后來，大姐確實極不喜歡在水中呆久了，特別是老屋門前那條河流里。今年過年的時候，家鄉(xiāng)的天氣不錯，河中的水量明顯減少了。而老屋給我的整體感覺，也似乎在考驗我敏感的神經(jīng)。老屋老了，跟父親一樣，跟河里的水一樣，走過的就難以再回來了。
竹林，茶樹，果樹，河流。老屋就這樣默默地屹立在她們的中間，看著筍從土地里鉆出來，聞著茶花的香氣，品著果子的甜美，聽著流水的符聲，然后又似乎默默地選擇隱去。老屋，的確是老了，他年輕的時候我們還小，他老了的時候，我們卻都長大了。于是離家的時候，慢慢地，對老屋，我們也就有了刻骨銘心的懷念。
現(xiàn)在的老屋，已經(jīng)擱置有好些年了，空空的。逢年關(guān)的時候，家鄉(xiāng)都有個風俗就是除塵。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和母親一起清掃了老屋。走進去的時候，里面大部分都被蜘蛛網(wǎng)占據(jù)了，偶爾有陽光從墻縫里斜射進來，印在灰灰的墻上，墻上的圖畫也已經(jīng)掉落了，顯出一副凋敗的景象。我拿著母親特制的長長的掃帚，在昏黃昏黃的墻上抹來抹去。蜘蛛網(wǎng)層層地纏繞在掃帚上，灰塵，也灑滿了我的全身。這時候，母親總會要我躲開，生怕灰塵弄臟我的衣服，而我卻怕自己親手給老屋殘留了歲月的污漬，讓它無地自容。與此同時，我也被灰塵給遮住了本該堅強的心。幫老屋“凈身”后，它像是變換了模樣，第一次它也有著過年的那種融融氣氛。聽母親說，老屋的正門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開過了，現(xiàn)在恐怕都已經(jīng)快被蟲給掠了去吧！隨后，我艱難地打開了老屋的正門，陽光照進來，墻上的座鐘滴滴答答地響著。那似乎是歲月走過的余音。
沒過幾個月，真如母親所預料的那樣。老屋，要是再不去整修，就要徹底的垮了。如今，在遠方的我，每每想到老屋，就想到了記憶中的墻壁上的裂痕，而那裂痕似乎就是我給它的傷，它為時間淌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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