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冬天向來是冷酷的,今年忽然變得像個溫情少女,立冬之后,收起秋天陰郁的臉,擦干怨婦般多愁的淚,豁然開朗起來。
即便這樣,風婆婆還是急著為嬌嫩的小麥做棉衣,將滿山滿洼的野棉花攤開來,鋪在地埂上。攤得多了,好像沒辦法收拾,嘆了一聲,順手將些邊角邊料從枯黃的“被”里拽出來,一丟,就飄成了藍天上薄厚不同的云。
媽媽不必為我們做棉衣了,但還是不得清閑,趁好天氣,催著爸爸要晾曬胡麻。一大塊深藍篷布鋪開,院落倒映出一方藍天,棕紅的胡麻從袋子里滑出,陽光一照,沉睡的身子舒展開,齊刷刷亮了起來。我捉了幾顆,用舌尖舔進嘴里,咬破,嘗不到童年的味道。
六月,胡麻花像拇指姑娘藍色的傘,隨性丟在綠色的海洋中,任四野的風恣肆地掀著,蕩蕩悠悠。我們一群小姑娘在胡麻地邊割草,期待著胡麻早日成熟。小小蝴蝶悄悄立在花瓣上,告訴胡麻成長的秘密。那時,我們的心思單純?nèi)绾榛ò,想著,將來嫁個人家,有一缸的胡麻油,天天有油餅子吃,那該多開心!胡麻在我們渴望的眼神結(jié)出青果,慢慢成熟,蒴果像顆圓城堡,高高地擎在直立的,長著茸毛的頸桿上。我們迫不及待,站在地邊上,伸長胳膊,用食指和大拇指揪一顆,揉破,棕紅的顆粒就從那一格一格的閨房中滑了出來,揉破一顆又一顆,掬在手心,撮著嘴在兩只手中換來換去地吹,她們的閨房碎成細小的片兒,紛紛揚揚飄落到草叢中,掌心光溜溜躺著一群扁平害羞的姑娘。
小松鼠吃胡麻可沒這么麻煩,它立起身子,雙手抱著小城堡,尖著嘴巴鼓搗著,快速點著腦袋,眼睛警惕地滴溜來滴溜去,只見松鼠的腮幫子越來越鼓,像兩個平長出來的胡麻城堡。它拋開的小城堡,閨房一格一格,看不出哪兒有破綻,但姑娘們都被它細而尖的牙齒鉤走了。我跑過去,要打松鼠,媽媽攔住我說:“讓它吃去吧,它救過我們的命。”原來,鬧饑荒那年,隊上糧田管得緊,舅奶奶尋著松鼠,掘了它儲藏的過冬糧食,才救活了五男四女九個孩子。
媽媽生我前一個月,隊上修梯田,她白天挺著大肚子抱凍土塊,晚上跟著爸爸偷拔隊上的苜蓿。懷我那年,一家四口,吃了八缸酸菜。但當問起我是怎么來的時,她總會忽略了分娩的疼痛與養(yǎng)育的艱辛,輕松一笑,說是從她的大拇指里生出來的。
“大雨下,拔胡麻,胡麻地里拾娃娃,拾的娃娃把我叫爸爸。”媽媽和隊上的女人冒雨拔著拔著,媽媽的大拇指肚膨脹起來,越脹越圓,不小心被胡麻桿兒勒破,鮮血流出來,一個胖娃娃跌落在胡麻根帶出的新土塊上,一朵返青的胡麻花兒飄下來,頂在娃娃頭上,媽媽喊來爸爸,爸爸抱起娃娃,放在胡麻桿上!一九七四年前后,下雨的胡麻地里,十幾個媽媽的指頭肚子里,前前后后生出來了十幾個娃娃,有的頭頂胡麻花兒,有的壺嘴兒一樣撒著尿。
我們都是從麥渣衣炕上滾著,在土院子里爬著,和雞們一起長大。
十幾年后的臘月,村上同齡的八個姑娘,我們抱著各自的化妝盒來到新茗家的高房上,攤開各色材料,扭開各色的羊毛頭繩,做成毛茸茸的花。將紙煙盒拆開,把金箔紙、銀箔紙剪成一厘米寬的條子,粘了糨糊滾成細而硬的小棒,用針線串好垂掛在茸花下面,買了青線做成長頭發(fā)。然后挽著蓮花指在高房上唱“空山寂靜少人過……”團長在下面喊了,我們嬉笑著,蹬蹬蹬從臺階了走下來,嘴里還咿呀咿呀地唱著。
村東頭的戲臺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了。軍輝、寶弟、亞兵、書義握著鐵皮做的短刀轉(zhuǎn)著圈兒,根兒把著帶著紅穗子的長矛,亞軍揮著貼了銀箔紙的大刀,兩個人對打著,換著在另一個頭上削來削去。根桂埋怨我們來遲了,她叫我們一字排開,夾緊雙腿走碎步,翻手腕。她教我們交換眼色,用雙手在腹部劃個半圓,要給什么奸臣報告——“公主懷孕了”。幾個手抄戲本,在我們手中傳來傳去,抄了各自的唱詞,早早地背熟,唱會。村里和我同齡的女孩,上學的很少,戲本便成了她們的啟蒙教材,她們從戲本開始,學會了認字,之后出去打工,居然能寫家信。
正月初十開戲了,戲臺上灑掃一新,王烈早早地寫了長對聯(lián):“臺上笑臺下笑臺上臺下笑惹笑,裝古人裝今人裝古裝今人裝人”,貼在臺口的長柱子上。枷兒,拴強忙著掛幕布,白色后幕,粉色前幕,翠綠假幕,臺口是大紅前幕。沉睡了一年的戲臺,煥然一新,春光明媚。我們女孩子將唇涂成櫻桃色,把眉毛勾得細而長。團長給我畫眼影,我閉上眼睛,他畫完說睜開,我一睜,眼影翻沒了,他說再閉上,再一翻,又沒了,團長埋怨我的雙眼皮太深。后臺的水泥臺子,鋪了一塊大紅布,上面疊放著戲衣。外號“那個那個”的枷兒忙著給演員穿。平子在戲臺左首拉二胡拉,很“酸”(干練),他總是偏著頭,得勁地擺身子,耳朵幾乎貼到胡弦上。寶弟爸在右邊拿著竹筷,搖著腦袋,微閉雙眼,敲著干鼓梆梆響。
還記得爸爸牽著我的手,我穿著翠綠色繡著牡丹花滾著白邊兒的戲衣,有點慌。爸爸很鎮(zhèn)定,他在唱:“手托上無娘女……”我裝不出個悲傷樣兒來。我看見媽媽在臺下仰著頭,伸長脖子看我和爸爸。爸爸把我送給芳芳,芳芳穿著青衣,她按著我的肩膀唱:“只要你聽話守望規(guī)矩,我絕不讓你受委屈,如今咱是母和女,到將來你就是我的好兒媳。”她攬著我從另一邊下場。下來后,枷兒要我脫衣服,我舍不得脫。蔡婆婆的兒子死了,根桂穿了白衣服,坐在板凳上,愁腸百結(jié)地唱:“有竇娥在廳房焦急等候,一個人悶憂憂緊鎖眉頭……”端云女長大了,我在臉面上抹了豬油,用棉花擦去油彩,洗凈,摸上油油,又跑到戲臺底下看根桂喊問:“天也……地也……”
《金沙灘》八個兒郎,揮刀執(zhí)棒,背著旗,跟著老楊業(yè)在臺上轉(zhuǎn),一會兒排成斜“一”字,一會兒分開站在兩邊。后來打得不可開交,光棍戲,我們女孩子只看一會兒,便到爸爸那兒討五毛錢,興沖沖來到攤位上,五分錢量一盅兒瓜子,再用五分錢賣一根玉米桿桿兒,把剩下的小心地裝到口袋里?诳柿伺艿郊依锖纫豢跊鏊,再回來看戲,臺上,新元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幕拉合到一起。四鄰八村的人們順著面條一樣的路往回走。“看戲單看戲,親戚門上不要去。”
《惠風扇》有八個旦角,安排角色時,團長為這“八根擔”煩勞著,整天“八根旦,八根旦”叫嚷著,在大大小小的姑娘和新娶的媳婦中搜尋,全村也就三十多戶人家。
有一年,我們村的社員向別的村借了白面豬肉,迎來了陜西的戲班子。我家的東房炕上,擠滿了年輕的女孩和小伙。我們羞怯地靠著門站著,聽他們說說笑笑。開戲前幾天,我們看見他們在戲場的柴垛背后擁抱,親吻。把自己的心跳得直蹦嗓子眼兒。
我拿起木锨,收回思緒,就著余暉攪了一遍胡麻,忽然想看看戲臺,戲臺就在家門前,我抬腳從后門跨進去,迎面一截檁子直戳下來。當頭一方藍天,太陽光灌下來的地方,夏天長起來的椿樹和野草枯萎了。墻縫開裂,臺上堆放著雜草。枷兒疊放戲衣的水泥臺子上,盤著一圈麥草編成的粗繩,前面靠著包谷桿兒,下面堆著雜草。六奶奶家的“麻豹”堅著耳朵,警惕地看著我。我靜靜地立在戲臺中央,往事如煙。我逃也似的快速走出戲臺,企圖將什么拋在身后,夕陽下,看到鄰居七十歲的白頭太太在門前劈柴。走過去和她搭話,她念叨著:“你太爺在時,我從來沒劈過柴,生過爐火,現(xiàn)在什么都學會了。”她說,她的小兒子在北京,一塊磚要四五萬。她說,一頓做兩碗飯,吃半碗,扣住,第二頓熱了,再吃半碗,再扣上。最后倒給雞了。
透過門縫,院內(nèi)靜悄悄。她的女兒,我兒時的玩伴,嫁遠到蘭州去了。
這次回家,沒見到一位姑娘和小伙子,只有一個學齡前兒童,在長長的巷道里跑著。我兒時的玩伴,她們分別嫁到新疆,深圳,蘭州,上海,銀川,她們還會想起這個戲臺,這個村莊嗎?
院落里的陽光越來越少,媽媽囑咐我收拾胡麻。我用木锨將胡麻撮到一起,和媽媽裝了五尿素袋,最后一袋,比較臟,得用籮兒清理一下。我學著媽媽,雙手把著籮兒,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再旋轉(zhuǎn),一只七色瓢蟲和幾只白色小蠕蟲在胡麻的漩渦中打著旋兒,停下,有的蠕蟲蜷曲著身子裝死,有的伸展開身子逃跑。飛砂走石,它們經(jīng)歷著一場滅頂之災。
天收起淡藍的天幕,我和媽媽收起藍篷布,這可能是我們自家田地里收的最后幾袋胡麻了?葜Ω吒咛糁活w沒法收獲的蘋果,燈籠一樣點起來。幾只白臉小鳥細聲慢氣地叫著,在枯枝上移來移去。
夜幕罩下來,山村變成一個空殼的胡麻城堡,姑娘們都被鉤走了,城堡一樣的胡麻空殼,在荒蕪的田地里滾動……
“大雨下,拔胡麻,胡麻地里拾娃娃,拾個娃娃……”
201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