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參加工作的那會兒,周末回到家,跟母親一起看電視。那臺陪伴母親十八年的老“金星”,像太白一樣拉長了臉,布滿斑痕和褶子,圖像影影綽綽,下面的字幕也變得重疊且模糊。我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母親買了臺“海信”牌的純平彩電。母親舍不得丟棄她的金星老伴。畢竟,父親外出務(wù)工,我在異地讀書的日日夜夜,只有它安靜地守候在身邊。我明白母親的心情,就把它放在電視柜旁,母親看電視的時候也能看到它。
母親那時的心情大概是懷舊與欣喜的。十八年了,彈指一揮間,老去了房屋、庭院、門前的梧桐,還有沉默的泥土;也老去了豬圈、馬槽、墻上的貼畫,還有她那初嫁時的容顏。她看著被廢置的電視機,仿佛看見了鏡中的自己,些許失落和悵惘油然生于心間。再看看那清晰明澈的新彩電,或許又稍稍得到安慰:孩子長大,能賺錢貼補家用了,自己吃苦受累,心思總算沒白費!流利的圖像連同爽朗的字幕,帶給人賞心悅目的感覺,容易滿足的母親又怎會不欣喜?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母親喜歡上了盯著字幕讀。說她讀,也就是跟著播音重復(fù),不認(rèn)識的字,她就問我。起初我還樂意教她,說老媽是終身學(xué)習(xí)的表率,是建立學(xué)習(xí)型家庭的先鋒。反復(fù)好幾次,我就感覺煩厭。有一次,看到要緊的地方,母親又嘟嘟囔囔地問,我有些怏怏地說:“媽,你煩不煩,跟個小孩似的,看電視!”母親聽了這話,猛一愣,瞬時又恢復(fù)過來,面帶慍色地說:“好,好,不問,你個小兔崽子!喝點墨水,尾巴就翹到天上去!”她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往外走。我那時只顧看電視,沒有多想。
從那以后,再看電視,母親就很沉默,不僅不再盯著字幕讀,就連我工作上的事也問得少了。我覺出事情不對勁,知道自己刺傷了母親的心,想要向她道歉,又不知該怎么開口。我原以為,上了年紀(jì)的人歷經(jīng)坎坷,這點小事是不會入心的?涩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人其實最容易被自己疼愛的人傷害:面對親人,赤誠的胸懷裸露著,心里毫不設(shè)防;不經(jīng)意間,哪怕是輕輕地點觸,也會使之疼痛。我的母親老了,跟父親沒有多少話。兒女工作在外,周末或者假期回到家,她就想跟他們說說話。她日夜?fàn)繏熘娜,現(xiàn)在連話都不耐煩跟她說了。對她來說,那是一種多么殘忍的傷害呀!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寬恕自己,而開口道歉,又覺著失卻了意義。于是再坐到電視機前的時候,我就有心地與她交談,村里的新聞,學(xué)校里的趣事,或聽或說,我總是裝作樂呵的,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母親自然能察曉我的心意,也顯出頗有興味的樣子。日子小河一樣平靜地流淌,太陽底下并非總有新事。慢慢地,另一件事情在度過它的潛伏期后,開始浮出水面:工作半年了,我還是獨身一人。
事實上,這才是母親最關(guān)心的。每次回家,總逃不開她的盤問。說我老大不小了,該談婚論嫁了。我應(yīng)承著,一會兒就沒了言語。母親看出我心里滄桑,故意轉(zhuǎn)換了話題:什么定邦兄弟爭宅基地拼刀子了,麻五的四川蠻媳婦生了個鴛鴦臉了,鄰村的“大神”捉鬼被咬破手指了……我雖則對鄉(xiāng)里的新傳說好奇,而對母親岔開話題,卻尤感驚詫。她平時木訥,說話橫沖直撞,到老了,我才真正體會到她的溫存綿軟。我詢問傳說的一些詳細(xì)情節(jié),好讓母親心意不落空。
為了我的事,母親每天都跪到上帝面前,額手著地,切切祈禱。仁愛的上帝被她的虔誠打動,賜給我一個善良、懂事,又體貼人的女友。每次回家,我們都會跟哥嫂約好,一起聚在母親身邊,吃團圓飯,聊天,看電視。去年的正月十五,一家人吃完飯,圍在電視機前看元宵晚會。我和哥嫂開心地聊些什么,小侄女跑來拉著我的手,問我熒屏上的歌詞怎么讀。我轉(zhuǎn)身去看時,正與母親四目相對,我的目光飛快地劃過她的臉龐,在那黯然的神情中,我瞥見了一望無際的憂傷。心情沉重的像塊石頭,直往虛空里墜落,我給母親造成的傷害,怕是抹不去了!
曾經(jīng)一遍遍責(zé)怪自己,而終于沒向她表示歉意,F(xiàn)在,我背負(fù)著愧對母親的悔責(zé),真誠地勸誡朋友們:;丶铱纯,耐心細(xì)致地陪爸媽說說話,不要傷害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