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家里的長子,早年因?yàn)槌煞植缓,沒能上高中。下了學(xué),找個師傅干建筑去了,三十壯歲的年齡上娶了母親。祖父是小學(xué)教師,含辛茹苦,一點(diǎn)點(diǎn)工資養(yǎng)活八口人,有時候難免挨餓。父親成婚,便分開另過。他們得了一間土墻屋,又用玉米秸、石棉瓦搭了灶房。日子緊緊巴巴。捱到八十年代中期,才分到新宅基地,蓋了三間渾青瓦房。這所房子的代價,我到現(xiàn)在還能記得:父親一年到頭在外做工,我兩三歲剛會跑時,他從外面回來,我竟怯生生地躲避他,不知道他是誰。母親讓我叫爸時,我硬是藏在她屁股后面不肯出來。父親拿出核桃和柿子餅,用了一下午,才把我摟進(jìn)懷里。
回顧母親的生活,我才知道,這點(diǎn)犧牲確實(shí)不算什么,母親受過的傷,吃過的苦,又豈止幾籮幾筐?父親在外,兩個孩子全憑她一人拉扯,家里地里的活,母親從沒有落下。地里活多,她就請求祖母照看我,二叔家也有兩個孩子,祖母看不了,索性都不給看。
收麥的季節(jié),一地金黃。母親帶我下地,把我放在地頭,給我個草帽或茶壺蓋玩耍。見我玩得開心了不鬧了,才和大哥去割麥。一輛手扶拖拉機(jī)隆隆駛過,嚇得我直哭,在地上亂爬。母親便瘋跑過來,抱起我,渾身上下扒拉,見到有血,又找不出哪里流的血,也嚇得哭。大哥跟過來,看到母親被鐮刀割破的手,說:媽,你手割破了!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用嘴巴吮了兩下,就拿袖子揩淚水,還連連說著,沒事,沒事!
母親氣不過,跟祖母嘮叨了兩句,祖母就要死要活地一頓亂罵。母親雖不示弱,終竟不是她的對手,在鄰居的勸解下,哭著回到自己屋里。母親何嘗不知道祖母是說一不二的家長,連祖父也畏怯她,可被生活逼得實(shí)在是沒法!鄰居勸她說:男人在外苦錢,你在家撫養(yǎng)孩子,地里的活能干就干,干不了的扔掉,何苦去招惹你家老太太?母親憋屈地哭著,似乎默認(rèn)了鄰人的說法,可攤到誰頭上,能讓糧食爛在地里!母親要強(qiáng)的性格讓她吃盡了苦頭。
從那時起,母親就賭咒要讓自己的孩子念書,將來出息了,好擺脫鼓弄土坷垃的命運(yùn)。她到地里干活,就刻意叫上我哥還有我,勞作的艱辛我們算是品嘗到了。有一天,大約是我上二年級時的某一天,哥不好好上學(xué),她就帶我們倆跑了十幾里路,來到祖父工作的棲山小學(xué),說讓我們看看爺爺是怎樣工作的。我們立刻就領(lǐng)會到母親的良苦用心。臨走時,祖父拿紅紙寫了副字囑咐我們: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爭分奪秒“勤苦”學(xué)習(xí)。字是豎著寫的,透出一種告誡的意味。直到今天,它還完好無損地貼在我家里屋的墻上。
人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仔細(xì)看清楚了,奔起來才有勁兒,才不會覺得累。小學(xué)六年、初中三年,我學(xué)得特別輕松,每學(xué)期都給母親捧回個大獎狀,映紅她的笑臉。初三那一年,外祖母患了種怪病,全身淋巴結(jié)都充了氣似的腫起來,聽人說農(nóng)村管這叫“老鼠瘡”,得了這種病,十有八九是看不好的。母親坐椅子上發(fā)呆,我在旁邊掉眼淚,不覺嗚嗚地哭起來。母親抱著我的頭,開始啜泣,漸漸也哭出聲來。過了許久,她用手掌抹去淚水,幾分堅(jiān)定地說:孩子,別哭了,我得去照顧你姥姥。我點(diǎn)著頭說嗯。
那時大哥已不上學(xué)了,跟著父親外出做工。母親一走,就剩我一個。她說,過幾天就回。我說好。結(jié)果她半個多月都沒回來。我定了鬧鐘,早起做飯,張緊著扒幾口,就又喂豬喂羊,豬吃完我才上學(xué)。祖母叫我跟她吃飯,叫了兩次,我沒去。母親回來的時候,見著我就哭,我以為外祖母不行了,也咧開嘴,一邊哭一邊喊姥姥。母親趕緊止住淚,說姥姥好了。我才知道母親哭是為了我。我說:媽,別哭,我一個人行。過幾天,母親又去了,十多天回來,后來又去。
半年多的時間,外祖母被送進(jìn)地里。傷痛還沒消去,中考來了。我雖未落榜,卻只考上鄉(xiāng)鎮(zhèn)高中,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母親看到我懊喪的模樣,跺著腳說怨自己。她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還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我作為兒子,真是又疼又氣。后來再談到這件事,母親還是自責(zé)。我讓她不要苦自己,說這件事?lián)Q了我,我也這么做,即便孩子怨我恨我。母親沉默了一陣子,轉(zhuǎn)而意味深長地說: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這樣說了。就在那幾分鐘,我才隱隱體味到母親當(dāng)時所承受的疼痛與煎熬。
母親供我念書,還有一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2002年的夏天,一反往常連陰的天氣。天空、地面、樹梢都干渴焦躁,沒有一絲風(fēng)。因?yàn)橛唸?bào)紙,我的生活費(fèi)用完了,只好回家去取。到了家,看到大門鎖著,透過門縫,堂屋的門也鎖著;院子里靠近陽流口的地方,布滿了干死的青苔;旁邊的豬圈空著,一大片豬糞亂七八糟,風(fēng)干了的樣子。我心里猛一緊,趕忙就往祖母家里跑,祖母正躺在搖椅上晃蕩。我上去就問:我媽呢?家里怎么沒人?祖母顯然很驚訝,說,你爸媽在醫(yī)院呀,他們沒告訴你?我心里著急,催她快說,原來我們一大家族十幾口人外出吊喪,車翻在溝里,砸死了我三老爺,我媽斷了五根肋骨,其他人傷得都輕。我來不及聽完,轉(zhuǎn)身就往回返。祖母在后面高喊了一聲,在人民醫(yī)院!
我跌跌撞撞地找到病房時,幾乎看到了一幅靜止的畫面:母親和父親背靠背坐著,母親在床上,父親在床沿;兩人都低了頭,沉默著,像是困極了。是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問我怎么來了,我嗯了一聲就轉(zhuǎn)過臉去看母親。她到這時候才慢慢抬起頭看見我,好像很吃力。聽父親說,他們這樣坐了快一個月了,肋骨斷了,母親躺不下,一躺胸就悶得厲害。我問母親還疼不疼,她說好多了,氣息卻微弱地幾乎聽不清。我輕輕按著她的手,看到那哀傷的眼神,心里甭提多難受了。我靜靜地陪著母親,不知過了有多久。
我要走了,與母親和父親道別。剛走到門邊,又聽見父親叫我,回過頭來看是母親要說話,我湊到她臉跟前。她說:別忘了拿蚊帳,早就洗好了放在櫥柜上,天太熱,蚊子多!她話音很輕,卻比先前大得多了。我像被閃電擊中一般,一下子僵住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嗯了一聲,然后就趕緊轉(zhuǎn)臉出門,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母親啊,母親,我親愛的母親!晶瑩的淚光中,我把那條門廊走得好長好長……
那一年我高二。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了教師,實(shí)現(xiàn)了母親供我念書、擺脫土坷垃的夙愿?傻浆F(xiàn)在,母親仍舊不停地勞碌著,說要給兒子攢錢、買房、娶媳婦兒。她說這話時有些洋洋得意,而我心里,卻有說不出的愁楚:母親啊,母親,您還要操勞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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