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列車穿過山洞,短暫黑暗,瞬間光亮。此刻還在隴中山野穿梭,轉(zhuǎn)眼就要在銀川平原奔馳。車輪與鐵軌況且況且一唱一合,消解著旅途無聊。倆兒子一驚一乍,驅(qū)趕著我的睡意。我要向北再向北,去看望親人,卻一步步遠離小城東邊的村莊——我的故鄉(xiāng)——灣兒。
出嫁十四年來,這是第一次,我在暑假沒回故鄉(xiāng)。西房檐下,滿樹的蘋果也是寂寞的紅了吧?
車窗外,向日葵面對同一輪紅日,包谷腳下卻不是隴中黃土地。一排排麥垛早已換成一片片稻田,而賈平凹《定西筆記》里“爬著的山”,也慢慢立起來,堅硬峭拔。
兒子早已和臥鋪對面的四歲小男孩玩到一起,他穿著干凈整潔,普通話標(biāo)準(zhǔn)流利,小手靈活地在ipad平板電腦上劃拉著,游戲玩得正有勁頭。他和去故鄉(xiāng)的班車上,吸著鼻涕說著方言,把玩著小汽車的孩子,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
黃昏已近,夕陽清涼,男孩的年輕媽媽開始在電話里囑咐老公做晚飯了。她一臉幸福,聲音輕柔。她的魚兒依舊在水缸中游,而鳥兒卻逃出了鳥籠。閑聊中,得知她祖籍蘇州,父母支邊,她在銀川長大。我無比遺憾地說,蘇州那么美的地方,怎么不回去?她很恬淡地說,習(xí)慣了銀川,這兒四季分明,很好的。
一路以來,她輕柔地喚他兒子“石頭”:“石頭,這樣不可以的,你輸了,就得讓哥哥玩兒……”我的母親,她不會這樣說話,而我,照樣不會這樣對兒子說話。我們簡單粗暴。
我猛然醒悟,我只貪求老公對我的愛,我何曾像她那樣,輕聲慢語地關(guān)心過他。我拿起手機又放下,帶氣出門,我要先等到他的短信。
車過沙坡頭,黃河大拐彎,沙漠綠洲的美景一晃而過,忽然看見一個高大的煙囪冒著熊熊大火,濃煙升騰。裊繞的炊煙不見,散布的四合院不見。
坐班車,向東,穿過幾個村莊,我會回到故鄉(xiāng)。
坐火車,向北,越過幾個城市,我將見到親人。
晚上8:30走出銀川火車站,零星飄著雨點,氣溫比隴中高,但風(fēng)照樣勁道有力。
小弟轉(zhuǎn)著方向盤,在銀川市干凈寬闊的馬路上奔馳。除店鋪的招牌不同以外,每一條街道對我而言,都是一個樣。我不辨南北,也無須辨別南北。而故鄉(xiāng)的每一條地埂,都有著它各自的特征:吳莊地埂多毛萼花,桃?guī)X地埂多旱蘆葦;杏樹灣的第二條地埂上割草時,一條蛇躥過,嚇得我目瞪口呆;關(guān)山最高一條地埂上放羊時,三只小兔子擠在一起,喜得我笑逐顏開。
春天,我們?nèi)乔f摘黃色的毛萼花兒吃。夏天胡麻開花,南坡的野草莓肯定成熟了。正愁沒野果可吃時,溝灣埂上的刺莓果子紅透了臉招手呢。
我在車上思故鄉(xiāng),兒子透過車窗觀夜市。車三拐兩彎,就停在了弟弟的單元樓前。整個銀川市,只有兩個弟弟的兩所住房與我有關(guān)。鄰居陌生,防盜門冷漠。
而灣兒村那三十戶四合院,我基本都熟悉。端午節(jié),我跟著大人,到每個房子送瘟神。春節(jié)拜大年,每個院子都磕過頭。張王何路,按輩分,叔伯姑嫂,各有所稱。走近灣兒村,親熱一村人,走進樓房門,親熱一家人。弟媳切瓜,近兩歲的侄女怡,猶豫一會,半分生疏半分信任,慢慢投入我的懷抱。
(二)
正在小弟處吃西瓜呢,爸爸打來電話,叫我們到華西村他們的住處去。
我們?nèi)科鸪,小弟?qū)車向賀蘭山奔馳而去。兒子搖低車窗,風(fēng)撲打著臉面。西夏王朝馳騁的戰(zhàn)馬,穿過時光隧道,變成一輛輛小轎車,在夜色中亮著兩只眼睛,掃射,飛奔。
車馳過鎮(zhèn)北堡西部影視城不久,左拐右彎,停在了華西村一排二層樓房前,走下車,“同?蜅”四個黃色豎排字亮在夜色中,媽媽抱著六個月大的小侄女。ù蟮艿呐畠海┱驹诳蜅iT前,就像一年前我回故鄉(xiāng),她抱著大侄女怡,站在我家大門口,一樣的眼神與期待,不一樣的地點。
爸爸,大弟大弟媳也都迎出來,這是他們新開的客棧。我以親戚而非旅客的身份,住進了同?蜅。潔白的床單被套,眾多的房間。媽媽一碗手搟面片端到眼前,媽媽的味道,旅店的氣息!
客棧沒有麥囤,沒有鐮刀,沒有垂掛的包谷,沒有雞鳴犬吠,只有我的親人。
和媽媽睡在同福客棧的軟床上,我們像在故鄉(xiāng)土炕上一樣,嘮著嗑。她說,這兒好是好,鞋眼兒里不鉆土了。但又不住地念叨,前幾天一場大雨,老家房子是不是漏了;箱子里的面肯定有蟲子了;太陽出來,被褥曬曬多好。 租出去的地,鄉(xiāng)親沒是不是打理得好。
往年暑假回故鄉(xiāng),我們一起割完麥子回家,爸爸摔著胳膊,草帽上濕出個汗圈。我腰酸背痛,腳下無力。媽媽一路走來,這兒撿一穗麥子,那兒拾一串豌豆,忽然間躥下地埂,摘幾把地椒兒花。爸爸咬著牙齒埋怨:“你媽,你媽,哎……”。媽媽瞪幾眼爸爸,一半笑一半嗔。
因為不想離開老家,媽媽征得弟媳同意,將六個月大的侄女怡帶回老家撫養(yǎng)。一個微雪的清晨,爸爸急急打來電話,要我在縣城找個出租車到老家。中午時分,爸媽帶著怡,驚惶失措,說孩子哭了一夜,嘔吐。公公是老中醫(yī),摸了一把怡的額頭,說虱子咬了。他倆的神情才放松了一點,臉上有了笑意。
在醫(yī)院打吊針,第一針沒扎穩(wěn),怡已經(jīng)哭得滿頭大汗。媽媽心疼地爬在怡身上,雙手抱著怡的頭,無論如何不讓大夫再扎了。
夕陽疲倦地灑在輸液大廳,媽媽斜靠著椅子,慈祥地瞅著進入夢鄉(xiāng)的怡,她時不時抽噎兩下,小身子跟著動一動。媽媽伸手,輕柔地擦去怡腮邊的淚珠,又撫摸她的肩膀,身子。那種愛憐與溫暖,讓我想回到嬰兒期,回到她的懷抱。
媽媽注視的目光越來越迷蒙,她也緩緩地合上眼睛,迷糊了。但她抱孫女的樣子,一點沒變。液體“答,答,答”,和時光一起流著。怡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媽媽迅即睜開了眼,警惕地看了看針頭。怡靜下來,媽媽注視的目光又迷糊了去。
夕陽收回了最后一縷光線,夜幕輕紗一樣撒下來……
此那以后,爸媽決定離開老家。
(三)
第二天清晨,兩個弟弟,兩輛車,載了我們?nèi)ベR蘭山下的德林村看爺爺奶奶。不到十分鐘,車已經(jīng)到爺爺家門前。奶奶站在門外,沒戴帽子,稀疏的頭發(fā)像冬天雪野里飄著的幾根枯草,可以輕易地數(shù)出數(shù)兒來。我伸手去攔奶奶,她脊背突起的腰椎,有棱有角地硌了我一下,讓我心疼。她的脊背已經(jīng)快彎成了90度。爺爺?shù)男β曇廊荒敲此,他也弓著腰,飄著銀須迎來。他倆臉上的溝壑,縱橫幽深,蓄滿滄桑。
我不止一次地思量,他們?yōu)槭裁措x開故土五年而“樂不思蜀”呢?是擺脫了勞作了快一生的黃土地嗎?他們?yōu)槭裁窗踩蛔栽,不像被鎖在樓房的離鄉(xiāng)老人那樣焦躁,還不是這院落中的一畝三分地嗎?
院落中青棗累累,包谷成行,辣椒茄子低垂著頭,西紅柿紅著臉透過綠葉張望來客。
我站在包谷壟中,聽風(fēng)沙沙撫過寬大的葉子,仿佛回到故鄉(xiāng)的包谷地。
但這兒的沙土干硬多了,頂著,鐵鍬很難插進去,沙粒擦過鐵鍬的聲音很磣牙。不像故鄉(xiāng)的黃土,撲通一聲,人和鐵鍬一起跌下去。一挖,純粹而純凈的黃土。爺爺是撿了一遍又了遍的石子,才開墾出這一畝三分地。
爺爺抱起侄女汀,就像一棵千年古樹上冒出一枚新芽,歲月的厚重與新生命的鮮活相互映襯,是一種別樣的美!
我也曾是這棵古樹上的一枝椏。在這棵古樹上開過鮮艷的花。十四年前那個暑假,當(dāng)我從姥姥家回來,媽媽告訴我,未婚夫要接我去,旅游結(jié)婚時,我沒感到幸福,只有一種疼痛,我一連一聲地說,不要不要,我不結(jié)婚。我害怕他把我從這棵古樹上剪下來,嫁接到他們車氏家族的大樹上去。
但是半個月后,當(dāng)我割麥子累得腰酸背痛,苦不堪言時,他來了,我穿著一件花襯衫,頭發(fā)凌亂,襯衫上肯定滿是污漬。他來時,我躺在洗發(fā)上,睡著了。我狼狽不堪。
我忽然渴望跟他走了。他拿起剪刀,家人都幫著他,把我從王氏家族的大樹上,咔嚓一剪子下去,剪掉了,樹汁馬上流出來,新鮮的汁液啊。他在他們車氏家族的大樹上,割出一條縫隙,把我嫁接上去。我自己的家,從此變成娘家。
是的,我只是被嫁接到車家了。公公婆婆,哥哥弟弟,嫂子侄子,眾多的人,眾多的不和王家一樣的生活飲食。很少的兩人獨自的時間與空間。
初嫁那年,我獨自一人躲在新房,寫著思鄉(xiāng)的日記,淚流滿面。
十四年了,那個傷疤越來越暗,快愈合上了。我就像被母親剪掉臍帶的嬰兒不能回到子宮一樣,永遠不能完完全全,長在王家那棵古樹上了。
但那個疤痕永遠在,逢年過節(jié),每當(dāng)車家的人歡聚一堂,我們在一起吃棕子或包餃子,去婆婆的墳頭祭奠,我總會在間隙,思念故鄉(xiāng)的院落,懷想過節(jié)的點點滴滴。
(四)
同?蜅E懔艘惶彀謰尅5姐y川的第四天,我和兩個弟媳帶了五個孩子(大弟的兒子從他姥姥家趕來了)。再去鎮(zhèn)北堡西北影視城。這已經(jīng)是我第三次去了,遠沒有第一次熱情高。
拍攝《牧馬人》的“愛情小屋”前,白馬依舊,母雞依舊,都是三年前的樣子。小白楊樹似乎也沒長高多少。門欄邊掛的紅辣椒,前檐上掛的蒜辮,房檐上掛的包谷,在浮塵下疲憊不堪。屋內(nèi)土炕,炕上的花被子,燈燭,旱煙袋旱煙鍋,都成了導(dǎo)游渲染,游客玩味的寶物。
我想故鄉(xiāng)的棗紅馬,它會昂頭長嘯,低頭吃紫花苜蓿,它翹起尾巴,一顆顆帶著熱氣的草香糞蛋兒,沿著山路,一綹兒排開。故鄉(xiāng)的公雞很會憐香惜玉,他在雨后的草灘找到一條蟲子,舍不得吃,就圍著蟲子一個勁兒轉(zhuǎn),咕咕地呼喚,一群母雞來了,搶不上的生了氣,他又樂顛顛地替別的“佳人”找蟲子去了。我家檐前的包谷晾曬干了,一家人坐土炕上,將包谷粒搓在大笸籮內(nèi),包谷芯子整齊擺放在房檐下,奶奶用它們燒火刷鍋,爺爺用它搓腳癬。門欄的辣椒在石窩里搗碎研磨細,油潑了滴在漿水面上很鮮艷,而前檐掛的蒜,也會一顆一棵變少。
奶奶的被子在客房炕柜上疊放了五年,不曾晾曬。我們一家七口吃過飯的炕桌,也在方桌下靜立了半年。爺爺?shù)暮禑熷佋谫R蘭山下德林村的土炕上,冒了五年煙圈。
這個暑假,我本可以去故鄉(xiāng),只兩個小時的車程?墒俏遗,我怕擰生銹的鎖,怕拔花園里瘋長的草,怕看見磚縫里擠滿的綠苔,怕篩起了蟲子的白面。
(五)
兩個弟弟都帶我們在夜市吃過燒烤。我在桌子前,欣賞漂亮的女孩子,她們挽著男友的胳膊,親昵地挨著身子,甜蜜幸福。而花季中的我,每個暑假,都跟著大人忙六月,焦熱的太陽,飛揚的麥土,和著汗水,污了襯衫,濕了腿彎。
兒子長大后,我基本每個暑假都參與碾場,他倆會可著身子,爬在新?lián)P出來,堆成小山的麥粒上,往自己懷里扒拉麥粒。他們會說,這是我們家的。
我們一個場上勞作的七戶人家,進行著原始合作。一碾就是七天,到最后一天都累得半死。暑假里,勞碌完的村民一睡覺,整個村莊像跌落在深潭中,悄無聲息。
燈如晝的銀川夜市下,我懷念故鄉(xiāng)的黑夜,而兒子他們,他們的喜悅蕩漾在臉上。
第八天,我和老公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由兒子及彼此,相互關(guān)愛起來了。兒子是鈕扣,由兩個鈕扣系著,我們這婚姻線上的兩只蚱蜢,逃離不開。
我在華西村,小弟家,同?蜅1疾似咛欤瑲w心似箭。賭氣出門那天,我原以為,親人的愛可以代替他的愛。
看望了不在故鄉(xiāng)的親人,我一點兒也不留戀城市的繁華。故鄉(xiāng)沒有親人,我怕打開那把生銹的鎖。我只想回到小城,我喜歡邁著悠閑的步子,步行上下班。那里有我寫過的悠江夜月,有我病重時轉(zhuǎn)悠過的南屏山,有我的小窩我的老公。
回到家的第二天中午,我在這邊梆當(dāng)梆當(dāng)搟面條,老公在那邊哧啦哧啦炒肉。時不時挨一挨身子,眉目傳情,眼波溫柔。倆兒子隔著推拉門,擠扁了鼻子問什么飯。油煙熏著,油煙機叫著,我們倆異口同聲回答——雜醬面!
2012.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