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時節(jié),是太陽最毒熱的時候。一切被炙烤得霍霍燃燒起來,就連生長在渠邊的水草,也失去了往日的水靈,耷拉著葉子,泛出青黃。至于那熟透了的麥子,早被曬得干黃,捏一把就成了“煙沫”。成群的螞蚱潛藏在麥叢中嘶聲叫著,給炙熱的空氣中更增加了幾分干燥。
小時候,大人們去地里割麥,我也喜歡尾隨著去,因為可以捉到漂亮的螞蚱。每到一處,我先躲在樹蔭下乘涼等待,遠遠看著父親和母親嫻熟地揮動著手中的鐮刀,一排排麥子順勢倒在腳下,身后一片白生生的麥茬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很是刺眼。渾濁的汗水,浸濕了他們的衣衫,手背上、胳膊上滿是被麥稈劃破的血口?粗麄冃量嗟纳碛,我才真正體會到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義。
一片麥地要全部割完是要花很長時間的,漸漸地我在樹蔭下有些疲倦了……突然父親喊到:“快割到盡頭了!”我立刻跑過去,守在地頭。在這個時候,隱藏的螞蚱隨著割麥的聲響都漸漸被驚到了地頭,是捉螞蚱的好時機。一會兒工夫,一只只各色的螞蚱像箭一樣,從地里蹦了出來。我急忙用小手去捂,這時父親和母親也放下了鐮刀,幫忙一塊兒捉。父親手里捏了一只個頭很大,全身翠綠如碧,腿部健壯的綠頭螞蚱,朝我揚了揚。我迫不及待地從父親的手里接過來,截下兩根麥稈,將螞蚱的腿折疊筒在麥稈里,舉得高高的跑到樹蔭下玩。螞蚱的腿不能動了,身體用力地掙扎著,看著它玩弄在我的手掌之中,感覺自己就像如來佛祖,任憑你孫猴子怎樣折騰也逃脫不掉。
我舍不得將這只綠頭螞蚱折騰死,便帶回了家,準備養(yǎng)起來。螞蚱喜歡蹦,不能隨便養(yǎng),要放在“螞蚱籠子”里。,編螞蚱籠子,是一個需要技術,又需要耐心的手工活。全家只有奶奶一個人會編,我只能央求她了。奶奶倒是很爽快,沒費多少口舌,她就答應了。我在麥子里抽出許多根麥稈,選擇那些色澤潔白光亮的裁齊,這樣編出來的籠子才光潔好看。然后端來一盆水,將它們浸泡在里面,否則編起來容易折斷。等麥稈泡得軟軟的時候,陰干整理到一塊。奶奶患病不能下炕,偎坐在炕頭上,借著屋子里昏暗的光線,戴上老花鏡編了起來。潔白的麥稈在奶奶的手中,左右上下翻飛著,平日里手腳有些發(fā)木的她,編起螞蚱籠子來,那雙手顯得很是靈巧。奶奶好像一位指揮家,那些麥稈就成了一位位舞者,在她的指揮下有節(jié)奏地跳躍著。一個午休的時間,奶奶就將一個“葫蘆”形的螞蚱籠子編好了,精致可愛,玲瓏剔透,像太上老君的金葫蘆,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奶奶還給上面編了一個蓋,系了一根繩,可以掛起來。本來我打算將籠子掛在房檐口,奶奶卻說,夏收大家都很累,容易影響了父親和母親的休息,執(zhí)意要將它掛在自己的炕頭墻上。我將那只綠頭螞蚱捉進籠子里,放了些菜葉養(yǎng)了起來。一有空閑,就跑到奶奶的屋子里用麥稈逗弄逗弄它,隨后它就發(fā)出了清脆的鳴叫,給我和奶奶增添了不少的樂趣。開學后,我興頭已過,漸漸地也將這只綠頭螞蚱給遺忘了,倒是奶奶照顧了不少。
夏收后不久,奶奶的病更嚴重了,沒過幾天奶奶就離開了我們。那只螞蚱籠子,就成了奶奶臨終留給我們唯一的遺物。忙于奶奶的喪事,那只綠頭螞蚱早已在大家的頭腦中忘得一干二凈。人常說:“秋后的螞蚱,蹦不了幾天。”沒到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在家門前的柴堆中,發(fā)現了那個螞蚱籠子,早被誰狠狠地踩了幾腳,成了稀巴爛,那只綠頭螞蚱也不見了蹤影,當時我想著它也不會逃過秋后的厄運,準是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默默地死去了。
奶奶一周年祭日那天,我們去墳地里給奶奶上墳。夏日草木正長得茂盛,一個挨一個的墳頭,被草木掩蓋得密密實實,遠遠望去像一個巨大的草丘。倒是那些無名的小花,夾雜在茅草中靜靜地綻放著,掃去了墳地不少的陰霾,讓人感到了一絲的輕松。墳地的四周是連片的麥田,這個時節(jié)的麥子已經漸漸地泛出了青黃,密密匝匝地挺立著,像鑲嵌在大地上的一塊翡翠,碧綠中透出青黃。焚香、燒紙、跪拜、作揖完畢后已是淚水噙含,正要離去,隱約聽到草叢中傳出蟲子的一聲鳴叫,又戛然而止。這讓我感到很驚奇,難道是螞蚱?這些年由于農藥的濫使,將這些本應視為害蟲的家伙們,也幾乎銷聲匿跡了,也許這里才是它們安詳的棲息之地。我努力環(huán)視著草叢,在一株長得很高的水草上發(fā)現了一只綠頭的螞蚱,通體碧綠如璃,在白色穗頭的映襯下更顯得它的綠,薄而透亮的羽翼緊貼著身子,觸角伸得很長,一對小眼睛瞪大地瞅著我,淺紅色的四足緊緊抓住草稈,隨風搖晃著。突然看見它,讓我感到實足的親切和驚喜,但驚喜之余,噙滿淚水的眼眶再也忍不住了,不知不覺淚水順著鼻翼簌簌落下。眼前浮現出,奶奶飄零著白發(fā),帶著她那副老花鏡,偎坐在炕頭,嫻熟地編織著螞蚱籠子,我托著小腦袋,看著一根根麥稈在她的手中跳躍著,舞動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