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家里在改造房子,最近半年多來,我基本上每天都在從事體力勞動。照目前的進展情況看,估計還要做兩三個月的時間。
我生長于農(nóng)村,從小就從事體力勞動,但自從我參加工作以后,除了偶爾回老家時幫父母做點農(nóng)活之外,就很少做其他體力勞動了。
這次家里改造房子,我們手里沒多少錢,所以,能夠自己做的活兒就盡量自己去做了,F(xiàn)在的行情,隨便請個小工,至少也要付人家100元左右的工錢。我一天的工資也就60元左右,還不夠付一個小工一天的工錢。我每天做點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兒,把自己當(dāng)小工一樣使用,多少還能省幾個錢。
剛開始的時候,我確實不想干這體力活兒,做一天身上要疼痛好幾天,上班坐在辦公室里的椅子上就不想動彈。然而,時間一久,每天下午下班回家,我就會自覺地換掉衣服,抄起家伙,立馬上場幫著干活了。如果哪天不去做點什么,還覺得身體有點不自在。人的身體需要適當(dāng)?shù)倪\動,需要適當(dāng)?shù)某龀龊,促進新陳代謝,這樣才能煥發(fā)出生機和活力。比如我,這樣每天從事一點體力勞動,弄出一身臭汗,然后再去洗個熱水澡,覺得比一天到晚坐在辦公室舒服多了。
我從事體力勞動,其實就相當(dāng)于一個打雜的,除掉那些房屋修建過程中的技術(shù)活兒,我什么都跟著干。比如,搬運磚頭,用手推車;拌混凝土,人工操作;運砂子,用鐵鏟和手推車;買鋼筋,自己運送,用肩膀扛;拆除舊墻,用鐵錘或電錘,等等。我還學(xué)會了開“狗兒吊”——一種簡易的高空電動運輸?shù)踯。?jù)說,這種機器有關(guān)部門早就屬于禁止使用了,因為它操作起來比較危險,但小工程用這個比較方便,而且價格也便宜。在這個過程中,我還學(xué)到了一些修建樓房的基本原理,掌握了一些基本常識。我覺得這些東西很重要,有利于我對房屋建筑的理解和把握,而且,這也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要是將來哪天我下崗了,還可以去干點這方面的活兒,起碼不至于找不著飯吃吧!
一次,我們買了5噸水泥,也就是50公斤裝的100包。給我們送水泥來的老板,同時帶來了兩個下水泥的人。我第一眼看到這兩人的時候,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兩位老人扛得動那50公斤一包的水泥嗎?看上去,他們確實有些老了,年齡估計跟我的父親差不多,六十好幾了吧!
兩位老人下車查看了一下搬運路線和距離,說要一塊錢一包。我們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
兩位老人立馬開始干活,一人一次一包,反手摟著扛在背上,往工地上背運。 100包水泥,要扛200米左右的距離。我看他們扛了一回又一回,扛著水泥的身子越來越矮,就要俯在地面上了,步子邁得越來越慢,嘴里吐出的青煙,和彌漫再空中的水泥灰塵混在一起。
我給他們煙抽,給他們倒茶喝,想讓他們能趁此機會稍作休息?墒,他們“咕嚕咕嚕”喝幾口茶,點上煙,又立馬投入到了搬運中去了。
搬運完100包水泥,用了兩個多小時,平均算下來,他們每人搬運了50包,每人每3分鐘就要搬運一包水泥。他們的身上,蓋滿了一層厚厚的水泥灰,頭發(fā)上、臉上、額頭上、眉毛上,全是水泥灰,厚厚的,輕一抖動,像雪花一樣往下滑落。眼睛像一個小黑洞,如果不是眼珠在轉(zhuǎn)動,很難看得出來那還是眼睛。他們一邊休息一邊拍落身上的灰塵,嘴里還在不停地喘著粗氣,汗水在布滿灰塵的臉上沖刷出縱橫交錯的溝壑。
在付錢給兩位老人的時候,妻子說多給他們10塊錢,我每人多給了他們10塊錢。我從他們的交談中了解到,這兩位老人跟著賣水泥的老板長期從事水泥搬運工作,上車和下車,有時還要搬運上樓,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掙好幾百塊錢。我知道,他們一天掙的錢比我的工資高,但是他們這錢掙得很不容易。就像我的父母,當(dāng)年為了跟我掙幾個上學(xué)的學(xué)費,不得不出賣甚至透支他們有限的體力,靠做苦力活換來真正的血汗錢。
有次我們買了幾噸鋼筋,要從車上搬運下來,然后用肩膀扛著走200米左右的路。跟著來下鋼筋也是兩位老人,五十多近六十歲的樣子。據(jù)了解,他們也是專門跟著賣鋼筋的老板搬運鋼筋的,也就是把鋼筋從倉庫的地上搬運上車,或者把鋼筋從車上搬運到地面,有時還要扛著走很遠的路。
我自己跟著搬運過幾次鋼筋,每次只能扛一個根,還得兩個人扛。那東西扛在肩上,是堅硬的、冰冷的鐵,而扛著它的,是我們的肉身,是血肉之軀,是有疼痛感的皮肉和骨頭。
兩位老人把幾根剛鋼筋——9米長、規(guī)格不等,扛在肩上,一閃一閃的,仿佛要壓垮半邊肩膀了。幾根鋼筋,看上去數(shù)量不多,體積也不大,但至少也有好幾百斤重。他們用破布制備了墊子,用來墊在肩上,減輕鋼筋對肩頭皮肉的摩擦,卻無法減輕肩頭的承載重量。開始那幾個回合,他們扛得并不是很吃力,漸漸地,步幅就有些蹣跚了,肩膀就沒先前那樣挺拔了。越到最后,他們扛的鋼筋的根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體力明顯不支,走起路來搖晃得有點厲害。
同樣地,我給他們煙抽,給他們倒茶喝,企圖讓他們能趁此機會稍作休息?墒,他們還是“咕嚕咕嚕”喝幾口茶,點上煙,又立馬投入到了搬運中去了。
他們一年四季就這樣忙忙碌碌,奔走在鋼筋運營商和零星采購者之間,用血肉之軀的肩膀,不斷的重復(fù)著同一樣勞動——把一根根堅硬的、冰冷的鋼筋搬運上車,然后又把一根根堅硬的、冰冷的鋼筋搬運下車,扛著走一段路。
干這樣的體力勞動,如果每天做到適可而止,不必強求做多少的話,那只相當(dāng)于一種鍛煉,我們覺得這勞動還是一種樂趣。然而,當(dāng)這樣勞動成為我們基本的生存方式的時候,需要靠這樣的勞動養(yǎng)家糊口的時候,需要靠這樣的勞動供養(yǎng)孩子讀書上大學(xué)的時候……這樣的勞動還有樂趣可言嗎? 這種時候,這樣的勞動就成為對身體的一種折磨,成了一種苦悶的生活境遇。我這么說,不是因為我做了幾天苦力就在這里無病呻吟、故弄玄虛,而是我從小到大參與這種勞動之后的切身體會。
我對那些常常在嘴上表示對從事體力勞動、尤其是苦力活兒的人有多理解和同情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因為他并沒有切身去體驗過,即使親自去嘗試過了,也僅僅是淺嘗輒止而已,甚至還帶有“玩”的心態(tài),豈能達到感同身受的效果。“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沒有沉下身子實實在在的去做個十天半月的苦力,沒有那種切身參與勞動的經(jīng)歷和感受,要真正理解和同情底層體力勞動者,這不太可能做到,即使有,也只是一種形而上的理解,非常抽象!
我曾讀過《肉體與石頭——西方文明中的身體與城市》一書,作者在前言中寫了這樣一件事情,大意是這樣的:他的一位在戰(zhàn)爭中失去一只手臂的朋友,去看一部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電影,發(fā)現(xiàn)那些觀眾對于電影中殘酷的戰(zhàn)爭場景,對于那些戰(zhàn)士被炸得血肉橫飛的鏡頭,是無動于衷的,是麻木的,甚至是還歡呼雀躍,只有他的這位朋友,再次感覺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還有身體和心靈陣痛,因為他是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人,但他卻只有沉默。我相信這種體驗,不然,今天我們不會看到有那么多漠視從事苦體力勞動的人,這部分人就像那些鐵,被勞動者扛在肩上,他卻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無動于衷。
真正的理解和同情,真正的尊重,是不需要說出來的。比如體力勞動,只有你親身參與了,真正的勞動了,你才能真正的理解勞動,尊重勞動,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勞動的人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