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就是前三年,我見到這堵土墻還是挺高的,他依然像掛在家里樓上神龕前的祖父遺象一樣,居高臨下慈祥地端詳著我。站在這樣的土墻跟前,雖然沒有下跪,但深深地作揖,我一直相信這土墻里夯有目光。
土墻的土是從園地里刨起的,園地的土在一茬茬的播種和收成中,就如收藏那些隨機遺落的菜籽和草根一樣,收藏了一代代灑落在這里的祈盼目光。下種的,澆水的,拔蔥拔蒜的,也不例外拾菜葉扮家家的,當(dāng)然還有粉蝶、飛鳥、青蛙……這里的目光與能見陽光的土一樣多。夯墻人看著一坯坯土?xí)r,目光與目光的交流,種種的默契一同匯聚在夯土起落的錘尖被夯進(jìn)了土墻。我望著土墻,總覺得滿墻是眼,目光篤定,在這樣粗糲堅毅的目光前,我成了喜歡聽故事的毛孩。
風(fēng)吹來,土墻會被吹落一些土粒,土粒灑落,隨即有隱約的沙沙響聲,這真真切切的聲音,可大人們偏把它說成是故事里的聲音,是鬼怪踩著樹飛到墻上弄出的聲響。一到有故事的夜晚我不敢看著這土墻,害怕墻頭突然出現(xiàn)的任何一物,哪怕是貓或老鼠,更不用說有披頭散發(fā)的女鬼。
墻不是擋風(fēng)擋雨,讓活人安家嗎?怎么還棲下那些誰都害怕的鬼呢?墻里那么多的眼睛都眼睜睜地看著,不在乎鬼來鬼去。想著想著,我仿佛找到的理由,在老墻的眼里,我們這些人就是小鬼,隨風(fēng)而來的鬼與我們同屬一族,墻自然不會拒絕他們。墻的一面向著活人家中,另一面則對著村外群山的墳?zāi)埂9砼c人在他看來都只是晃來晃去的影子。
對,影子就是影子,人是,鬼怪是;害怕是,美好也是;傳說是,現(xiàn)實也會幻化成是。與影子相隨相生的人,總喜歡談影子。一位文友說:他最喜歡的就是他家天井的那堵墻,每天太陽一出來,就照到那堵墻,他也就隨之迷在其中。墻上會看到鳥翔兔走的影子,就會看到花開蜂涌的影子,甚至還會看到仙女駕云。更為神奇的是,他說,他的腳原來走路有些跛,可每天踮腳看影子、追影子,居然不治而愈。話題聊開,話匣也就打開,這位文友的墻影才放映完,另一位文友的墻影就接著登場。她是這樣描摹:一縷夕陽從灶邊的光竇透入,斜斜的光柱穿過灶堂,此時她坐在灶口前盯著墻看,在騰起的霧氣中,總看到灶后的墻上有許多人影,有去世的奶奶、爺爺,還有許多不認(rèn)識的影子,眨眼間又不見了。全家人也就圍到飯桌無熱無冷就連幾股熱氣也給吞下了。這消失的影子,是隨光竇中的光柱抽走而離開,還是也跟著我到飯桌搶食呢?我不敢多想,想多了吃速就慢,飯菜就會被姐姐妹妹們多吃。
哈哈哈!一陣歡笑,我以為只有自己喜歡這熱騰騰的灶火,喜歡這口味重重鹽酸味,看起來土墻中的影子也喜歡,難道就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真神嗎?文友們?nèi)缤床艘粯,三言兩語,輪番把土墻目光收藏的影子炒熱,隨煙火縷縷升騰。墻內(nèi)的影子如一個個童話,一個個成長的夢,永久駐在土墻圍建的家中。
一天,在一個叫南灣的村子土墻根前,見到了一塊立著與人齊高的石塊。第一眼看到時,我吃驚中脫口而出:眼鏡蛇化身石。多少人一聽這名字就仿佛進(jìn)了那軟軟的蛇信子磁場,冰涼信子就要舔到肌膚,不寒而栗。村中的故事有嚇虎人的,也有教人如何趨利避害的,說是這眼鏡蛇會追趕人,與人比試高低,追趕人時鼓著食囊,呼呼作響,追到人一下子站立,若是發(fā)現(xiàn)它高過人就咬了自己尾巴走了,發(fā)現(xiàn)人比它高就咬人,遇到它不能跑要隨地蹲下。
我經(jīng)常出入山野與園地,遇見過很多蛇,就是沒遇過它,所以一直沒嘗試過與蛇比試高低的風(fēng)險游戲。然而在游走鄉(xiāng)村的馬戲演出中,在參觀蛇園中見過它,真會站立,只是那食囊鼓起時,扁平而不圓,信子吐個不停,傲視周圍,我看著它的高度,能上山下地的孩子就是蹲下也一定高過它,好在村里的孩子與我一樣都沒與它比過高。就這么一條矮小的蛇,兩根靈動的信子,攻擊時撲撲的聲響,足夠威懾與其相抗的一切。南灣人移來這樣蛇形石塊,立在村弄中,一定是認(rèn)為它的形影能鎮(zhèn)住哪些土墻擋不住的邪氣鬼怪。我猜想這又是什么世外高人的指點,不然這些一個庭院都打理得不太整潔的村子人,怎么會玩這種玄術(shù)。
一位年輕人,提著一件還滴著水的衣服向村弄中水渠走去。見他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憨人的影子,高低褲管,腰帶齊胸,秋衣汗斑塊塊。我見到這影子我知道什么都不用問,哪怕他知道很多,因為這種人心智全被找個女人困覺想法給蒙住了,他喜歡盯著女人看,流著長長的唾液絲,喜歡跟村外回來的人說幫我找個婆姨困覺。這種人每個村子都有。
我的同伙中居然有人開口問他,他憨憨一笑,呵呵!這叫石人,會跟女人困覺的石人。我再一次驚訝,一定是這位憨人又說憨話。見了村中的其他人,立即詢問那塊來石頭的故事。沒想到說的與那位憨人說的差不多。石人比村子人更早來到這里,不是移來的,當(dāng)時一共有九尊,這石人活著的,四季更秩,它們會移形幻影,村子娶了新媳婦,這些石人就會作怪強奪初夜權(quán),村子的院墻筑得再厚實都無濟(jì)于事,墻里的目光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故事在演繹。后來好在村里來了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做了幾天道場上疏天庭,才治服了這群石人。
我輕輕發(fā)笑,笑話自己捕風(fēng)捉影,隨意猜測,如同一片葉子,投影到樹根頭,搖晃著身子,得意地對著樹根說歲月的故事。本想能更詳盡地聽聽這石人的故事,可村里許多人都說,這故事他們都講不清楚,只知道石人不只一個,因為村子漸漸大了,有的石人被推倒移走,有的成了一塊墻基石,我就在附近幾座荒蕪的老屋基座中找到了好幾尊這樣的石人。
故事中的石人成了土墻基石,它的影子是不是也收藏在土墻目光中?我看著坍塌土墻,看著滿地土粒,曾經(jīng)夯在土墻里的目光能否還活在這些土里,現(xiàn)在就踩在我們的腳下?也許就是這樣,它們都活著,正在審視著我們腳下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