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總有新意。
那日逐了浭水緩緩而行,秋日的風(fēng)甚是清涼,撫弄得兩岸楊柳越發(fā)柔媚,心不免跟著輕漾。得意間,岸上一片黑白陡現(xiàn),清澈得讓人眼暈。
不能不看。
黑白是徽系風(fēng)格,一直喜歡著其中的水墨味,仿佛王維的山水詩,能容下靈魂放牧,而今植在自家門口,憑空就生出份親近感。癡望著那片黑白時,不免又生出了疑惑——那是小城幾時從遠(yuǎn)方偷來的呢?
一片純純的白墻,一看就是剛粉出不久,新得好像時光都沒撫摸過。白墻很細(xì)膩,顯然工匠用心制作,光潔得灰塵都不好尋個落腳處。這片白,襲了歲月的精華,不知將會填寫出什么樣的生動,眼下卻凈得沁心。
雪般的墻上,開了幾處門洞,線條極干凈,流暢地摹寫著水的意象。靜靜倚在門洞中,突然會生出悠遠(yuǎn)感,或者這該是許久之前的一個畫面,誰著了瓷青色長衫,從這樣的門洞里走出,走出徽商的無限風(fēng)光?
而當(dāng)下,秋的陽光帶著溫情,替我把這雪般的墻細(xì)細(xì)撫摸。幾面小窗嵌在墻上,透著股玲瓏,雕花的窗格別一番古韻,很容易就生出了臨窗弄妝的意象。默想著,時光深處的某個女子,合該優(yōu)雅地坐在這小窗里,對鏡凝眸?上┐皺簦瑓s只是脈脈流水,這倒有些溫庭筠的詞境了——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不過詞境有些悲涼了,似乎無法與這透澈的黑白搭調(diào),況且陽光正把小窗的影子畫在地上,畫出一地的暗香浮動。
幾間黑頂白墻的小房子在一角聳立,堆疊出愈加濃烈的徽派味道——精致雕花的門窗,淡雅的色澤,臨水站立。遙遠(yuǎn)的天空下,誰執(zhí)了灑金的扇子,坐在這樣的室中對酌?
黑白的意象里,浮起的是濃濃的水墨味,恰好契合了這組建筑的使命,這兒是小城新建的一處文化廣場。這幾年,小城越來越有品位了,有了物質(zhì)基礎(chǔ),便更注重精神追求吧!
文化廣場,確不必大,韻味足了便好。臨柏油路的一面墻壁上,浭陽文脈賦已拓出,只剩最后的修飾整理。那賦是小城文人王家恵所著,開篇極有氣勢:浩瀚瀚萬頃渤海騰碧浪,莽蕩蕩千里燕山走龍蛇。細(xì)細(xì)捋著浭陽文脈,心里頗為驚異,這潤澤豐美之地,也可稱塞北佳地,俊才星馳呢!
小城文脈俊才當(dāng)然首推曹雪芹。曹雪芹祖藉小城,怎么著也算跟小城扯上了關(guān)系,而且是正宗的老家。小城向來敬重老先生,特意斥巨資建了座曹雪芹公園,讓老先生在綠水與亭臺間安棲。這組黑與白交匯出的文化韻律中,老先生依然是華彩樂句,攜卷詩書,面對碧水而坐,神態(tài)安詳,好像若有所思。他的目光中蓄了多少歲月的煙塵呢?當(dāng)初的繁華凋落,卻在紙上重塑了一個錦繡世界,讓人透過文字體味斑斕背后的悲涼。這黑白調(diào)合出的意味,或者正暗合著老先生的心緒,所以他如此平靜。
民國才女張愛玲,在一片石雕上孤寂著,一如她的人生。那樣一個奇女子,總讓人生出無數(shù)遐思,愛恨情仇都綺麗在文字里,甚至暗淡了彼時的星空。優(yōu)雅如她,才能在筆端流淌出云霞,只是云霞的絢爛并沒給她的人生涂上明亮。無法說,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相識就是一個美麗的錯誤,畢竟那時她愿意為他低到塵埃里,燦燦地盛開,只是那份本該生動的愛枝零葉落。塵世難得圓滿吧!小城亦是張愛玲的祖藉,如今請她回到這彎碧水前,倒也算小城對才女的珍視。
一路看下去,當(dāng)然還有宋之的,還有管樺,還有李瑛……然而,更多承了小城文脈的,則是于我陌生的名字。他們都靜靜地棲在這黑白之間,對著腳下的流水,顯得特別安然。曾經(jīng)的歷史天空,這些名字便是或明或暗的星光,也曾在黑白之間閃爍。黑白,陰陽,包容了宇宙萬物。其實,世界本可以如此簡單。
黑白之中,一塊玲瓏石高高聳起,仿佛用它凝聚了一種渴望。創(chuàng)世紀(jì)之初,女禍煉出的五色石不知什么模樣,但我憑空會把那些五色石安置在玲瓏石的意象中。玲瓏石暗藏了山巒的靈秀,算是微縮的峰與谷,卻又多了份幽曲。玲瓏石棲在黑白間,是固化了山的風(fēng)韻,給這片文化廣場附著了更豐厚的內(nèi)容。
幾株頗為粗壯的銀杏,植在白墻前面,剛剛成活,卻在疏疏落落的瘦葉中,綴著些銀杏果;蛟S明年,銀杏便會繁茂起來,在這黑白間漾起雅致的綠色。是的,銀杏是優(yōu)雅的仕女,綠色也自有風(fēng)韻處。
托了這黑白的,當(dāng)然是濃翠的草坪,秋的風(fēng)仿佛使得它們異常鮮潤。草間這一塊那一塊的風(fēng)景石,多少都染了些藝術(shù)味道,奢望著誰來給它們編織一個傳說般靜默著。它們當(dāng)然要靜默,與這文化廣場一起靜默,因為這里棲息了諸多小城的文化先人。
小城一隅,也可謂風(fēng)景這邊獨好。心靜時,揀塊風(fēng)景石座了,慢慢品出個中滋味才好,就著一彎碧水果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