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姓張,名卸雨蓮(小雨蓮),是離我老家不到五華里的大塘頭村篷里人。猜也能猜到,她曾有一個姐姐叫雨蓮,承其姐而取此名。只是母親這位姐姐,在日本鬼子侵略時,逃往石梁途中被日本飛機炸傷了大腿而不治身亡。剩下母親兄妹三人,上面有兩位兄長,她排行最小。
我那夭折的雨蓮姨,出生的時候正好是村中池塘里蓮花盛開的一個雨天。母親出生在農(nóng)歷五月十四日;她今年去世那天是農(nóng)歷五月十八日,來到和離開這個人世,都是在這夏日蓮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未曾問過外婆或母親,她出生那天是否下著小雨,只是去世后,炎炎夏日、連日酷暑——久旱而逢一場甘霖。母親,她一生注定有緣于“夏日雨蓮”,恰是名副其實的一朵張開著的夏日雨蓮。
外公是四兄弟中的老大,是個有責任敢擔當?shù)哪腥。為了不讓兄弟們抓壯丁,正值幾位兄弟年輕時捐出家產(chǎn)擔任過一任保長,庇護了三個弟弟免成炮灰。外婆是個傳統(tǒng)老實的農(nóng)村小腳女人。母親小時候,外公家境還算不錯,作為父母的唯一女兒,她曾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在娘家過著平靜安詳?shù)纳睢?/span>
母親自小便像老家池中的一藕,從一個芽兒,在雨中漂洗、在流水里沖刷下露出荷尖。田田的葉子松動而舒展,在荷塘里日復一日孕育著含苞待放。夏日雨中,荷葉上滿是滾動著乳乳的水珠,伸出水面亭亭玉立的蓮花像是在乳中洗過一般嬌嫩鮮艷。歲月的河流匆匆而行,漩渦里的流水百轉回頭,頻頻顧盼,她總是在留戀著,因為她深知:身邊的流水一去便永不復回。
母親這朵夏日雨蓮,歷經(jīng)風吹雨打,靜靜地開放在人生的荷池里。母親是個脾氣很好極能默默忍受的人。過門到我們家不久,便遇上了三年自然災害,伯父因饑餓病逝;次年,二姑又慘死在列車鐵軌下。家中天災人禍接踵而來,母親一個剛上門的新媳婦便遭家中如此厄運。自己過門還沒有孩子,卻要面對伯父留下大的在上初中,小的才四歲的四個小侄女,還有腿腳殘疾的伯母。母親毅然和父親一起共進退,承擔著一切。為支撐這個家,她總是支持父親維護奶奶的主張,一直默默地忍受著一切,從無怨言。她那姣小的身子,本來只適宜在娘家過著小姐一樣舒適安嫻的生活,一下子卻要承擔起如此艱難的生活重負。白天她在集體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早晚空隙時間或生產(chǎn)隊休息日幫著家里做著各種家務活:洗衣服、采豬草、拾柴禾、賣菜秧、做針線活……她那羸弱的身子在超強的農(nóng)活家務中經(jīng)常累出病來,可她總是默默無言地忍著熬著,到了累癱病倒才不得不去看醫(yī)生。稍有好轉,又默默無聞地干著她總是干不完的活。母親就是這樣一個靜靜默默地面對一切,從不見她有過牢騷和怨言的人。
她靜默地守候著棲身的家園,心靜如鏡,不被世間一切名利所惑。母親,是個寡言少語而好靜的人。她總是把人家說天道地閑聊的時間都用在干活上。她從不喜歡走家串戶,東家長西家短地說長道短搬弄是非。記得在姐姐長大相繼出閣、奶奶去世時,伯母開始鬧起了分家,為此和父親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吵。母親遇此,不愿將矛盾擴大,在邊上忍著從不插言。她總是把委曲和不快放在心里不愿輕易向人坦露,人家不問起她從不訴說。一輩子下來,幾乎沒和人家吵過架,也不曾聽到她操過大噪門。生活中,母親總是與世無爭,從無權力利欲之心。我們家一直是奶奶當家,奶奶去世后是伯母和我父親先后當家,唯獨我母親一直沒當過這個家。她從不愿出頭露面,總是喜歡站在父親的背后默默地當好助手。
母親像蓮花一樣不蔓不枝,即便使最終殘荷聽雨,也以她亙古不變的情懷安居家園。母親是個從不居功的人。在那個仍是重男輕女的年代,她可是我們戴氏家族繁枝茂葉的有功之臣。先祖自蘭溪遷居航埠,我們家族這脈五代單傳,人丁凋零。伯夫生了四個女兒,撒手而去。母親在那個饑荒的歲月,自身不飽,加上過度勞累,身單羸弱,婚后五年身子沒一動點靜。急得奶奶整天像熱窩上的螞蟻,為了子嗣繁衍延綿香火而到處問醫(yī)抓藥、求神拜佛。母親更是度日如年,難以面對列祖列宗。母親還真是爭氣,在結婚五年——度過饑荒后生下了我這位長子,兩年后又添了弟弟,三年為戴家增添了兩名男丁。奶奶和父親頓時轉憂為喜笑逐顏開——給我們這個家庭帶來了從未有過的生機和快樂!。母親可謂對得起我們戴家的列祖列宗。為此,奶奶對母親更是疼愛有加,可母親從未居功自傲。在奶奶、父親面前永遠是個只認干活的乖巧小媳婦,在伯母面前仍還是個聽說的弟媳婦,一直像自己兒女一樣疼愛著四位小侄女。
母親像蓮花一樣亭亭凈植。她在家里除了干活,從不貪圖享受。她出去賣菜、賣菜秧、賣土煙絲……回來,總是一分錢不少地交給當家人——我奶奶的手上。她身上從不截留和存放一分,也從不為我們私自零化一個錢。為此,母親在后來的用錢上便一直很節(jié)儉。有好吃的總是省給父親,留給一班侄女和我們兄妹。一年當頭她挑著雞籠到田頭稻田里放雞,從園地里挖蚯蚓——到水池邊撈蝌蚪喂鴨子,可她自己總是舍不得吃一個蛋。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母親總是穿一身布扣的粗布藍褂子,而且經(jīng)常是縫了又補的,土得有些掉渣。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些不忍和難過。
母親總是像夏日雨中漂染過的荷花一樣恬靜安謐。自從她稍稍地來到這個世界,就不與兄姐們爭寵,出生時取個名都是隨姐的小字輩,只是她姐姐夭折后,成了父母身邊唯一的小女,才有了更多一些來自父母的寵愛。當她離開人世時,更是毫無聲息地稍然離去,讓我們做子女的措不及防,不留給我們以片刻服侍她的機會,令我們寸斷肝腸。
母親的這些品質,不正是周敦頤《愛蓮說》中所說的“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贊賞蓮花的品性么!
蓮之所以為蓮,正是她不慕牡丹的雍容華貴,不慕百合的馥郁馨香,不慕蘭花的優(yōu)雅美麗,不慕秀竹的修長挺拔!蓮,總是安靜地做著自己,守望自己。
母親正是那朵夏日里雨打水洗過的蓮花,在碧波里懷揣著母性的美。于是,每當我看到荷塘里荷尖初冒,雨水和水流帶著藕尖兒歪歪扭扭地浮動,每當我看到雨后田田的荷葉沾染上乳乳的水滴在滾動著的時候,總讓我想起偉大的母性!母親用那甘甜的乳汁哺養(yǎng)并拉扯我們漸漸地長大,我們的身姿像雨后冒出的新荷和蓮苞一樣亭亭玉立時,母親像開過的蓮花結出的蓮蓬一樣漸漸身板開始彎腰了;我們像初開的水芙蓉滿臉舒展陽光燦爛時,母親卻像跌落的蓮花瓣——臉上的皺紋稍稍地爬上了眉梢。我們在踩著母親的韶光步步為營,不停地在生活中開疆擴土;母親卻在生活的光陰里節(jié)節(jié)退縮,染出一頭銀絲白發(fā),背如張弓用自己的衰退來耕耘我們的繁茂。在我們嫌棄她老人家以蓮之苦心般地在生活中絮叨時,卻不知這些絮叨中蘊含她多少對子女的牽掛和期盼!
母親,就這樣默默靜靜地走了。然而,夏日雨蓮——將永遠開在我們兒女們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