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重慶的一個很小的古鎮(zhèn),和所有相關(guān)題材的電影小說什么的描寫的一模一樣,起伏的青石板路和磚瓦、木頭搭建的平房。我五歲的時候回過一次老家,十歲又回過一次。兩歲之前在那里住了很長時間,但是沒有留下半個記憶片段,所以略同于無。所以我記得的在那里的日子,加起來不過20天。我的印象中似乎那個小鎮(zhèn)只有一條街,彎來拐去其實很長,但始終沒有分支(也許是有但是我沒發(fā)現(xiàn))。所以大家都是鄰居,每天沒事在門口吼一嗓子,立刻就會有人出來陪你嗑瓜子、聊天、打牌。不管是我五歲那年,還是十歲那年,每天街上都飄著歌聲,單曲循環(huán)著只有一首卓依婷版的《恭喜恭喜》。那個時候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站在門檻上,看街上的人到我外公的店里來買東西。我外公年輕的時候是個纖夫,隨便吼上一聲,江對面都能聽得見。現(xiàn)在他算是街上“首富”了,我們的小店賣柴米油鹽醬醋茶,還賣各種小吃,賣各種祭奠故人的時候用的香燭冥幣——產(chǎn)業(yè)橫跨陰間和陽間。我站在門檻上一站就是一天,我喜歡看那些人買東西,他們有時會看我?guī)籽,我喜歡這種注視。有的時候街上還有舞龍舞獅子的,都是些業(yè)余選手,那獅子和龍都被舞得跟抽羊癲瘋似的,但是所有人都看得興致勃勃。街上還有歌唱比賽,不知道誰主辦的,我三姨那破嗓子也能拿個第三名,唱的是《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那歌。用重慶話唱那歌的發(fā)音是這樣的:“三下的女人四老斧。”哈哈!我每天站在那門檻上,腦子里面就會想很多東西,比如這小地方最漂亮的女生跟我比誰更漂亮,比如外公什么時候才會把那木盒子里的錢給我一點,F(xiàn)在的我想到我以前老是想這些問題就會感到奇怪了,因為這些完全是用不著想明白的問題,是想明白還不如想不明白的問題。那個時候沒想明白的事情似乎很多,比如街上老是放《恭喜恭喜》但他們聽不厭煩;比如別人送我個糖,我媽笑著讓我去接,但一轉(zhuǎn)身又讓我扔掉;再比如當(dāng)年我爸和街對面的那個十歲的很犯賤的小男孩成了忘年交。這些其實都是不用去想的。那些風(fēng)景、那些人、那些事,都沒必要也經(jīng)不起仔細(xì)琢磨。你感受到一種自以為美的美,就夠了。
那些都是山峽庫區(qū)被淹沒之前的事了,淹沒之后小鎮(zhèn)居民集體遷徙。每個人花了不少錢才得了棟小洋樓住。我也沒再回去過,只聽說外公的小店日漸蕭條了。我其實是想寫《三峽好人》。我沒想明白那電影講的是什么。我認(rèn)真看了也只是因為那影片里面的人、風(fēng)景,和我記憶中的幾乎要重合在一起了。韓三明坐的船我坐過,他坐過的摩托車我坐過,他見過的纖夫我見過,他走過的卵石堆我也走過;蛘哒f我只是想再聽聽拙樸的重慶話。
說到重慶話我又想到了成都話,都算是四川話,但是聽起來就是不一樣。重慶話多一份豪氣,每個字都吐得干脆,沒有轉(zhuǎn)音,有的音發(fā)不清就干脆含混而過。成都話比較清脆嬌柔一點,每個字都很清晰,而且音調(diào)略高,有時感覺最末的那個音都要飄到天上去了。如果說你聽成都話的時候,是感覺有人捏了一下你的手心,那么你聽重慶話的時候就應(yīng)是感覺有人拍了一下你的肩膀。
反正我電影是沒怎么看明白,但是我覺得很感動。就像一下子回憶起我的老家一樣。其實我的老家擺在記憶里也不過是二十天的分量,說是什么感情我也真不清楚,也沒打算仔細(xì)定義它。它就是擺在那里,想起來覺得心里有什么不一樣,就足夠了。那電影也是,意義是人賦予它的,沒必要看得那么通透,你看著它,覺得心里有什么不一樣,也就夠了。就像你看到《三峽好人》里面,最后那破房子變成UFO飛走了,千萬別牽扯太多藝術(shù)手法象征主義,你覺得荒誕了,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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