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彌漫著米酒的馥香,一張擺滿酸肉腌魚的圓桌邊坐滿了熱情好客的侗家漢子。我被圍坐在靠板壁的位置,在大伙的盛情中,飲酒便如喝水般一杯接一杯往肚里倒,待飲完杯中殘余的一口酒后頓感有了幾分醉意,腳有些輕飄,離座時微微晃了一下,引得一大桌人忙說“小心!小心!”。其實醉與不醉心里明白,自我判斷按平常酒量今晚確實應(yīng)該有了六成,但也不怪,因酒席的主人是我二十年前高中的同學(xué),一位剽悍、豪爽的侗家漢子。同學(xué)所居住的寨子是由清一色的吊腳樓和青石板路組合而成的一個獨俱民族特色的侗寨,一條清流緩緩繞村而過,鱗次櫛比的吊腳樓被叢生的翠竹、勁秀的古樟、蔥蘢的桂花樹環(huán)擁,偌是清晨旭日東升或傍晚殘陽西下,青瓦上飄移的裊裊炊煙襯著金色的朝陽或如血的晚霞,一幅唯美絕倫的鄉(xiāng)村田園畫就會順著目光的飄移而在空曠的天地間緩緩地鋪展開來。正是緣于追逐這道侗寨景色,促使我一次次想在此小住一晚或再多些日子,細細領(lǐng)略這里的美景與風情,但一直都未能成行,直至今天終于如愿,老同學(xué)久別重逢開懷暢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邁著有些輕飄的腳步走出屋外,晚風迎面吹來頭腦清醒了許多。此時月亮已掛在了山頂?shù)臉渖疑,秋季的月光總是柔柔的,今晚是農(nóng)歷十二,月亮還不是很圓,但天空非常潔凈,透過夜幕大致能看出天是深藍的,幾絲薄薄的如棉絮般的云從月前抹過,瞬間,月亮似乎明亮了許多。
但凡比較大的侗寨吊腳樓之間都形成許多的小弄,同學(xué)居住的這個侗寨有兩百多戶人家,小弄自然也就很多了。沒有月光的夜晚小弄除了有幾抹從吊腳樓窗口射出的亮光外,顯得昏暗,人在弄里行走需有照明工具才行,今晚天空有月亮倒省去了電筒之類的。清淡的月光從房梁瓦檐斜射下來,在泛冷調(diào)的青石板上涂上了一層銀灰色,亦有一團團黑的屋檐或是樹的影子停在路的中央,但決不妨礙我們的漫步,弄里的青石板路有三尺來寬,能容納兩人并排而行,我與同學(xué)并肩漫步在小弄里,時不時與迎面而來的路人打招呼,這種招呼是出于一種禮節(jié),寨里人都習以為常。記得有一次我?guī)孜皇〕莵淼目腿巳タ炊闭,在寨子里?jīng)常有男女老小向他們打招呼,弄得幾位客人一頭霧水,其中一位問我:“我們素不相識,這里的人怎么都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呢?”話問得很實在。的確,大多城里生活的人即使同住一棟樓,哪怕時常擦肩而過,對不熟悉的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主動打招呼的,因此,他們對侗族的禮節(jié)難以理解也在情理中,但我相信這樣的禮節(jié)決不會讓他們感到反感,只能讓他們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流,讓他們一輩子也忘不了侗鄉(xiāng),忘不了侗鄉(xiāng)善良淳樸的人們。其實,侗族的禮很多很多,它遠不止是一聲問候,還有敬老愛幼、相互幫扶、寬融謙讓,而這一切都來自于侗民族的先祖“薩”的思想品德,現(xiàn)在“薩”的思想已溶入現(xiàn)代元素得到了更高的升華。這不禁讓我欣慰于生在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長于這樣一個令世人羨慕的美麗侗鄉(xiāng)。
叮叮當當,洗碗鍋瓢的聲音從吊腳樓里傳來,這時辰寨里家家戶戶該都吃完晚飯,灶臺前想必是哪位勤快的女孩正在細心撿拾餐具。在侗家后生哥和女孩們均受先輩勤勞的熏陶都很能干,尤其女孩特別會干家務(wù)活,飯后由女孩撿拾餐具也就成了侗家世代延續(xù)下來的一種習慣。
一路漫步一路交談,酒氣從我和同學(xué)的話語間里溢了出來,經(jīng)晚風一吹滿弄都是,以至于隱約聽到小弄那端傳來“誰喝了這么多酒”的問話聲。夜色里,風清月明,更能誘發(fā)出許多話題。我和同學(xué)從社會聊到校園,從當今聊到從前,從中年聊到青年。月光融融,樹影婆挲,在這暮秋月夜,移步在侗寨吊腳樓下的小弄里,倒讓我想起了侗族的行歌坐夜來。
行歌坐夜是侗族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一種獨特的方式,如何獨特卻不是幾行文字所能詮釋的,這要親臨感悟用心體驗。在同學(xué)這里我想行歌坐夜應(yīng)該是有太多的故事,于是我問他:“你年輕時有行歌坐夜的經(jīng)歷不?”月光下同學(xué)的面部表情很是得意:“那還用問?太多太多了”,那副神情分明是向我炫耀。此后的一段路便全是聽他一人在講述年輕時走村竄寨、行歌坐夜的許多趣事,叫我好一陣嫉妒。其實,要說我也并不是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只是他的經(jīng)歷要比我多多了。
記得那時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回鄉(xiāng)不久,也是這樣的時節(jié),田里的稻谷都以歸倉,農(nóng)事基本消閑下來,每到有月光的晚上一群年輕后生吃完晚飯便不謀而合來到寨前小木橋上商議當晚的去處,有時大家意見一致,一班人馬很快行動,到達另一寨子時還能選中有漂亮女孩的人家守候,待主家吃完飯即刻進入,一伙人圍火塘而坐,這樣女孩便無法脫身只好邀請自己的幾位閨密一塊到自家作陪,而女孩的父輩們則借各種理由離開,以減輕年輕人在對歌談情時的心理拘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一起去的同伴當中必有一人定有所獲。當然還有另外一種情形,就是當意見不一致經(jīng)長時間的討論之后,由于耽擱了時間,到達女孩家時往往火塘早被另一村的后生搶先圍坐,遇到這種情況只好禮貌地向先來的打聲招呼然后退出,下了吊腳樓回到小弄自然是為遲到一步而相互指責一陣,責怪之后依然吹起竹笛打著手電筒行游在小弄里繼續(xù)找尋下一個目標。當然有時也因兩個村寨的后生中都有對主家女孩產(chǎn)生愛慕的,那就互不相讓,導(dǎo)致產(chǎn)生語言摩擦,甚至發(fā)展到小弄里打群架的情形,不過類似情況還是極少發(fā)生。我那時在同伴里個頭不高,很不起眼,每次只是當陪襯而已,走東竄西自己卻一無所獲。
到了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單位附近就是一個比較大的侗寨。寨里有一位清純美麗的姑娘人稱為“寨花”,因為經(jīng)常見面我們都相互認識。“寨花”也常常邀請我到他家去,于是依舊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我約了一位同事借著散步的理由來到這位“寨花”的家里。她的家住在寨子的中央,我們到吊腳樓下時,從她家的木窗透出一些亮光來,并且還傳來說笑聲,不用說應(yīng)該是已有后生哥搶先了。但既然來到樓下就沒有不進屋的道理,稍稍定下心后便由我當頭動步上樓推開了火塘屋的門。
火塘邊果然早已滿滿地圍了一圈的后生哥,“寨花”被擠在他們的中間,她的母親正在一旁清理零碎的什物。火塘里燒著火,撐架上頂罐里的水咕嚕嚕冒著熱氣,火光映在“寨花”的臉上紅撲撲的尤如一朵嬌艷的鮮花。在我推開門的那一刻,火塘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我們,這些眼神各異,有驚奇、有猜測、甚至有敵意,但我卻發(fā)現(xiàn)了“寨花”與我對視的瞬間,那雙水盈盈的眼里分明透出驚喜的神色,還有她的母親對我們的到來明顯表現(xiàn)出超常的熱情。她一邊招呼先來的那些后生給我和我的同事騰出坐的地方,一邊要“寨花”把頂罐端下,換上鐵鍋非要打油茶給我們吃,我說不用,可“寨花”不依,鍋子在我和“寨花”手里端上端下,幾番爭執(zhí)“寨花”卻仍堅持,為打破尷尬我只好由著主人。這時先來的那些后生哥們看到主人對我們?nèi)绱藷崆樗坪跻参虺隽艘恍┦裁,竟然一個一個悄悄地走了。
火塘邊只剩下我和同事以及“寨花”母女四人,屋里頓時安靜了許多。我和同事都不會唱侗歌,以前和寨里的后生們?nèi)バ懈枳共怀璨徽f話但也能在一邊聽著,此時自己卻成了主角。為避免冷場只好東扯西拉地和她們母女兩聊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盡管漫無邊際但看得出她們很是愉悅。時間在我們地頭農(nóng)活、豬舍牛欄等閑聊話題中流逝,夜隨油茶香味的消散慢慢變深,好像那晚在“寨花”家里坐到零點,我們走下吊腳樓四處已是靜悄悄,從有霧的夜幕里只聞遠處傳來幾聲碎碎的狗叫。回去的路上我對同事說:“今晚好有面子,這么多的后生哥都讓給了我倆。”
自那個月夜之后因工作繁忙,好一段時間都沒見到“寨花”,隨后不久因工作異動,我遠離了那里,關(guān)于那夜的事便也慢慢淡忘了。只到兩年之后才有人告訴我,原來“寨花”那時已暗暗關(guān)注我好長一段時間,出于女性的矜持她一直不敢表白,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做母親的當然很清楚女兒的心事,那晚竟主動當起女兒的配角來,F(xiàn)在想起讓我心里好一陣甜蜜,但也為自己當年如此的不解風情而懊悔。
如今兒子個頭都比我高出一截,青澀年華里發(fā)生的故事一如煙云,我不再去回味,但那次的所謂行歌坐夜卻是我最有收獲的一次,也是最有感覺的一次。當然這是我私藏于心底的秘密,今晚斷然是不能說給老同學(xué)聽的,我靜靜地聽他一路述說青春時浪漫的往事,一路從他的故事里回味自己年輕時的懵懂與無知,感覺中就像今晚剛剛喝過的米酒,既甜又香還有股濃烈味,把平靜的心房灼燒升騰起青春難滅的火焰。
月光淡淡的,但很是柔和,像蓋著絲巾的侗家女孩素凈的臉,沒有刻意的濃抹淡妝,天生麗質(zhì),朦朧羞澀。石板路在小弄里曲曲折折卻一直往前沿伸,在月光下如一匹長長的靛青侗布把我和我的同學(xué)引向寨頭的鼓樓。鼓樓前有一塊用青石板鋪成的場地,平常節(jié)慶是吹奏蘆笙和哆吔的地方,此時幾個孩童借著月色在追逐嬉戲,銀鈴般的笑聲給這靜謐的月夜憑添了許多生氣。鼓樓大門兩旁七八位老者坐在兩根溜光發(fā)亮的杉木上聊著他們一輩子也說不完的話題,他們有的咬著旱煙桿,隨著一吸一吐,煙袋頭的火一閃一滅,遠看疑似幾只閃亮的瑩火蟲。旱煙味很濃,隨風老遠就能聞到刺鼻的味道,這在夜里旱煙味也便成了天然的驅(qū)蚊良藥。月光泄在他們身上,把一身的侗布衣衫映照出點點亮光。同學(xué)告訴我鼓樓是這些老人的最愛,他們無論春夏秋冬還是白天黑夜,總是要到鼓樓來小坐一會,似乎承若著一世的相約。光陰荏苒,一茬又一茬的老人陪伴著古樓的春秋冬夏;仟陌縱橫,鼓樓見證著村寨一年又一年的發(fā)展變遷。時下,村寨里的吊腳樓都以換新,村寨的環(huán)境也變靚變美,可是偌大的寨子卻少了一些青春的氣息。在這晚風陣陣,月色如水的夜晚本該呈現(xiàn)萬般風情,那悠揚的竹笛聲,還有吊腳樓火塘邊后生哥和姑娘們的對歌聲都應(yīng)渲染這美麗的月夜。然而,一切都隨年輕代的遠離故土,他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而消逝。只有高聳的古樓孤獨地守望著村寨,陪伴著一群年邁的老人和天真的孩童。
月亮又鉆進了云里,地面暗了許多,我心亦有些惆悵更有些黯然神傷。侗寨那特有的風情還會有嗎?我問我的同學(xué),他回答我說:難得了,當年行歌坐夜的情景是我們那一代永遠抹不掉的記憶,只能永遠地珍藏在你我這一代人的心間。
秋夜的氣溫到夜深時就會驟然下降,帶有絲絲寒意。月亮也已偏西,鼓樓門旁吸煙聊天的老人,還有空坪地上玩耍的小孩不知什么時候都以回家,吊腳樓里的燈光大都以熄,侗寨在月光下化為黑色的剪影,深沉而凝重,似在靜靜地追思如煙的往時風情。
起霧了,細密的霧珠輕輕的落到臉上,有一種涼涼的酥酥的感覺一直沁滿全身。很多年沒在鄉(xiāng)村的月夜下漫步了,今晚也許是酒力的作用或是對月光的那份依依情結(jié)而使我難以入眠,但在同學(xué)的幾番催促下,只好放棄這美麗的夜色沿來時的路徑走向他家。沒有光照的小弄這時已完全暗了下來,但青石板上我極力在尋覓往昔年輕后生們在行歌坐夜時遺落下的痕跡,捕捉那小弄里發(fā)生的點點滴滴。晚風從小弄里穿過,似乎帶走了一切,我居然一無所有獲。
偌大的侗寨里,此刻也許僅有我和我的同學(xué)還在弄里行走,吊腳樓里傳來了均勻的鼾聲。夜靜悄悄的,像在靜候著黎明的到來。月漸漸西沉,今夜我心注定會在夢里等候,當明晨一輪朝陽冉冉升起之時,映入眼簾的一定是那幅期待已久的侗寨恢弘的美麗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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