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福州,暖陽和風。走在浸滿草樣青甜的空氣中,總想把步子放緩,邊走邊迷失在漂移的思緒里。
然而時間不會放緩,它依然“噠噠”不停。抬腕一看,已是18:50。為不誤7:00的約定,在人流如織的步行街里,我匆匆穿梭。一不留神,撞到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忙不迭地道歉,卻沒有回應。抬頭看,那人面無表情地瞥我一眼,繼續(xù)行走。
一個熟悉的影像突兀地浮起在腦海,仿佛有一道閃電照徹已沉寂的回憶。我呆愣住。和剛剛那個人好像!一樣干瘦的身軀,一樣黑密的齊頸短發(fā),一樣發(fā)黃的削瘦臉頰,一樣漆黑的冰涼瞳仁,甚至一樣的對襟藍布格子絨褂!
她是誰?
有陣強烈的熟悉感跌撞了胸口,卻如何都不能想得明晰。再轉身,那人已不見。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相似的人讓我們混淆記憶。呵呵,我還曾一度分不清周迅與李小璐。不再多想,我趕時間,還要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
手機突然響振,是燕姐。她問,吃過晚飯了沒?最近還好嗎?有沒有想我啊?
嗯,有。嗯,好。嗯,我知道是你想我了。一邊緊張地左右看車,一邊應付電話里慣常的問話。
“車好多,有點怕,又沒人可以牽。先掛了哈……”還沒來及,一輛車就直直地開過來……
熟悉的兩字凸現在腦海,我知道她是誰了……
絕望地閉上眼睛,卻不是意料的終結。
另一個世界開場了,那些熟悉而又親切的人物出現了。
“噓!”我聽到有人輕輕地說,“你的一些過去將慢慢開演了。不要說話,不要鼓掌,也別驚訝,靜靜觀賞吧。”
一
暮晚空曠又寂靜的村莊,土白色的道路上,一個十一歲的大女孩抱著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走向一座用大泥石砌成的房?斓綍r,大女孩看見一位中年婦人,從屋內走出。她趕忙放下小女孩,親了她一下,笑著哄道:“姐姐牽著你走哈,不能讓我媽看見,她不太喜歡我慣你。”
小女孩一邊不情愿地伸過手任她拉著走,一邊用另一只手擦拭被她親過的臉頰。小女孩喜歡被她抱著走,但不喜歡被她親。被親過的臉頰有口水留下,口水臭臭的。
小女孩管大女孩叫燕姐,管那個婦人叫三姑。
“來啦,進屋吃飯吧。”三姑向小女孩招手,有些微微笑著的。
“奶奶呢?我要奶奶。還不餓……”小女孩倔強而又怕怕的詢問她。
“你奶奶病了,在診所兒輸水。吃完飯,她就回……”
“哇……”話沒說完就被小女孩響亮的哭聲打斷了。
小女孩既難過又委屈,自己不過是出去玩了一個下午,奶奶怎么就病了?去診所為什么不帶上她?她不喜歡這個不愛笑又不怎么喜歡她的三姑呀……
二
轉眼小女孩已七歲,是該上學的年齡。但她的戶口在爸爸那兒。爸爸沒辦法馬上接她回去,她得在奶奶這兒上學?僧數氐男W不收“外來”小孩。為此,三姑和奶奶一趟又一趟的去大隊主任家,直到她被接納。
她還小,不懂那些因果復雜,只知道自己好幾次被拎去同一個婦人的家。她不喜歡那兒,因為一個下午都得坐在那個院子里,聽她們仨呱啦呱啦,還不能大聲告訴她們:“我煩了!”所以當三姑告訴她明天就可以去學校報名時,她是很開心的。
終于可以不用再去那個院落,一個人玩一下午的沙。
作為慶祝,晚上在三姑家吃攤餅。天已暗下,點燃蠟燭,泥砌的小廚房里漸漸覆上一層黃色的光暈。三姑站在木板邊和面,奶奶坐在灶前燒火,小女孩躲在奶奶懷里,一會兒看看火,一會兒看看墻。墻上有她們三個的影子,一晃一晃的。
三姑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有時也和小女孩說說話,聽的不很清晰,但有一句:“小靜,得好好學習呀。奶奶為這事不容易……”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望著她笑了。三姑不知她為什么笑,但或許是想到什么,禁不住“撲哧”也笑開來。似乎微笑會傳染,奶奶眼角也彎彎的。
小女孩就是喜歡這樣子暖暖的氣氛,奶奶的額紋平平的,三姑漆黑的眼仁溫溫亮亮的。
后來怎么樣?不知道啦,在餅未攤好時,聞著喜歡的柴香,小女孩就滿滿地睡著了……
三
再一晃,小女孩九歲,轉去爸爸那兒上學已一年。每個周末爸爸都會帶她回老家看奶奶。有時是坐汽車,有時是爸爸騎車載她。比如這次。
又是星期天下午,她得離開的時候。但車子氣不足,爸爸借來村西邊三姑家的氣筒充氣,而后讓她還回去。鐵質的氣筒有些重,小女孩只好抱著它走。不知幾時,壓柄伸出,附著的機油蹭到衣服。三姑接氣筒時,她才發(fā)現。
怎么辦,這可是明天上學要穿的衣服!眼眶里又要冒豆豆時,三姑果斷地命令:“別哭,我給你洗掉,趕快脫下。”
“可我馬上要走,衣服肯定干不了的……”小女孩又急又慌。
三姑轉身進屋,拿出來一套童裝和一個小膠盒,對她說:“換上這套。是你信陽的姑奶買給她孫女兒的,但是尺寸小點兒,讓我捎給你了。”
粉紅色的小貓咪圖案,還有蕾絲邊!小女孩開心地接過來跑屋去換上。出來時,三姑已備好一盆撒了洗衣粉的溫水。她一把抓過小女孩手上被機油染上的衣服,扔進盆里,開始坐在凳子上搓洗。她讓小女孩先回去,下周來取。
小女孩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蹲在盆邊盯著那個小膠盒。
“你這貪吃的丫頭……呵呵,”三姑邊笑邊打開小膠盒,從里面抓出一些白色粉末撒在油印上,“這是堿面兒,可以洗去你衣服上的油印。不能吃。”
“哦~”小女孩有些失望也有些稀奇。
突然,三姑的聲音變得溫柔。
她說,小靜呀,再大些你就得自己洗衣服。你爸爸不容易呀。
她說,像你這么大時,家里的衣服都是我洗的。
她還說,記住,染了油漬的衣服要立即洗,還得用堿面搓,不然就洗不掉。
小女孩一直“嗯”“哦”的應著,發(fā)現三姑其實挺好的。不但沒有怪她,還給她洗衣服,像對待大人那樣同她講話。三姑的頭發(fā)好黑好密呀,伴著她揉搓的動作一擺一擺的。
離開的時候嗎,女孩小小的心房像是盛滿了什么東西,溫溫潤潤的。淚豆豆還是流了出來,但不是一顆一顆的,而是一線一線悄無聲息的。
成長,在一瞬間悄悄開始了。
四
爸爸有事要出去幾天,她沒放假,不能一起去。奶奶又病倒,不能過來照顧她,所以三姑從老家趕過來陪她,給她做飯。
幾日后爸爸回來,三姑吃過午飯就要走,正是她下午去學校的時間,可以陪三姑走一段。幾日的相處,小女孩已習慣三姑的陪伴。對于她的離開,十分不舍。
三姑對低著頭一路無話的她說,要好好學習。
小女孩點點頭。
三姑又說,要聽爸爸的話。
小女孩點點頭。
三姑從包里掏出兩元錢,放到她手里,說:“給自己買點好吃的。三姑也沒帶多的……”
小女孩握緊了錢,點點頭。
又是一路沉默?斓叫iT口時,小女孩悄悄把錢放進三姑的手袋。
兩元錢,或許不算什么。但它有時也真的是什么,對于那個小女孩是,對于生活拮據的三姑也是。小女孩知道,正在讀初中的燕姐可以用它買四袋方便面,解決四次早餐。
三姑并沒有發(fā)現小女孩這個舉動,她在校門口跟她說再見。小女孩看著那個藍色格子絨褂越來越遠,忍不住的眼淚吧嗒吧嗒……
一路上,小女孩不是不想說話,她怕一抬頭一開口,三姑就會聽到那哽咽和不舍的淚花。她知道,如果那樣,三姑也會難過的。
她不是不收三姑的錢。她知道那是她在心疼她,可她也心疼燕姐呀。燕姐曾不吃早飯省下錢來買了朵頭花在周末送給她。
五
女孩十二歲,讀初一。期間,她感到自己正一點點長高,頭發(fā)一點點變長,當然,作業(yè)也一天天增多。
時間帶給我們不斷的變化,有好的,我們喜歡的;也有壞的,我們不喜歡的。
有些不被喜歡的變化正在三姑體內發(fā)生著。直到一紙赫然寫著“食道癌晚期”的診斷書將她送進滿是白色的病房。
三姑本已單薄的身軀越來越瘦弱。
大概有半年三姑才出院,說是病情已穩(wěn)定,正在好轉;貋砟翘煺侵苋眨偤迷诶霞摇:枚嗳硕既タ慈,她們在屋前鋪滿陽光的空地上攀談。
云朵柔柔的,風吹輕輕的。
女孩跟燕姐坐在她旁邊。大人們的世界她們插不進話,但就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也覺得好開心好滿足。
不知怎么引的話題,三姑突然對女孩說:“記得不?小時候你一直不敢進那個小黑屋(三姑里屋的倉儲間)。現在敢不?”
“敢!”女孩很肯定,起身就往屋里走。但剛到小黑屋口,心就忽的收緊。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她只移動一步,就聽到“吱—”的一聲,繼而是木頭滾落的聲響。
“啊——”她驚叫著跑出來。
眾人哄笑。燕姐握著三姑的手,也是笑。
“屋里有老鼠,可能會咬人的。”小女孩解釋著,“我再大一點點就敢進去了……”
似乎沒人聽她解釋,大家像是很久沒笑過一樣,貪戀著這個輕松的表情。其他都是多余的。
后來女孩也跟著笑,一點都不尷尬。其實這樣成為大家的笑料也沒什么不好。
燕姐另一只手攬過她,還是笑。女孩看到那雙微笑的眼睛微微爬著層霧氣……
六
又過一年,女孩十三。
三姑癌細胞擴散,又被送進醫(yī)院。再回來時,已完全不是先前的模樣。她更瘦了,顴骨高高突起,眼眶棱骨分明,頭發(fā)稀稀疏疏,膚色更是暗黃的慎人。
跟奶奶一起去看她時,第一次聽到奶奶強忍哽咽的聲音。無比的難過淹沒女孩整顆的心,但她不能哭。因為她聽到三姑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媽,你…別難…過…嗯…小靜,都…沒哭…”
更殘酷的變化一天天繼續(xù)。三姑講話越來越費力氣,打止痛針的次數越來越多,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在外打工的燕姐回來了。
強哥回來了。
二叔回來了。
所有在遠方的親人都回來了。
大家都知道一件事情,但都靜靜的不說。女孩明白,將有一場儀式來宣布一個結束。
某天夜晚,女孩插著耳麥聽英語,聽著聽著就睡去,忘記關掉復讀機。但第二天醒來,復讀機是停著的。
沒電啦?可再打開,又放了好久。
爸爸給關的?可他說根本沒留意。
下一刻,電話響起。那端說,三姑去了。
眼眶里有東西噼噼啪啪地落下,分明沒那么難過啊。
女孩想,一定是三姑幫他關的復讀機。在她睡著時,那位身著對襟藍色格子絨褂、臉頰又黃又瘦、頭發(fā)又黑又密、瞳仁又黑又溫亮的婦人,替她掖好被彈開的被角,關掉還在響的復讀機,跟她最后一次道別。
別告訴她N種可以使復讀機自動停掉的方法,她只愿是這一個。不然,那來不及的道別該怎么彌補呢?
七
屏幕黑掉,一切都不見了。那個聲音說,走吧,去那個小黑屋看看。
擦除被過去沁出的淚滴,勇敢地向前走去。我知道,這是個夢,沒什么可以懼怕的。
我正在我的夢里醒著。所以,我可以從校園的白天一下子走進南后街的黑夜,三姑可以再次與我相遇卻又面無表情的離去,十字街口被車撞到又跌入另一重夢境。這個夢不斷切鏡,回放著三姑留下的不多回憶。
現在我還是在夢里。小黑屋在我還沒長更大時就倒了。
“鈴鈴……”鬧鐘響起,從交疊的夢中醒來,發(fā)現眼角和枕頭的兩端有濕濕的痕跡。
三姑已過世好多年,怎么會做這樣的夢?
是因為清明節(jié)將近嗎?
是已經遺忘的,又被潛意識不深不淺的想起?
又或者,遠去的三姑來回看異世的親人?
若是第三種,三姑啊,我想告訴你:
我一直都有好好學習。
還有,
燕姐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尾聲
晚上打給燕姐,問她的近況,說我的趣事。
最想告訴她的是這個交疊延移的夢,但最終忍住沒有提起。因為我不想惹濕那份此刻正干爽的心情。
還因為,我相信:離世的親人其實從未真正遠去,他們會找到一種方式再度與我們相遇。送一份祝福,或添一抹慰籍。
或許下一個就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