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幾個年頭沒能在中秋的時候回家與母親團聚了。這次恰逢雙節(jié)相撞,也撞出了一個難得的長假,回老家自然成了節(jié)日里無可爭議的首選。都言“月是故鄉(xiāng)明”,更何況還傳說今年“十五的月亮十五圓”。
有老家真好,有一個鄉(xiāng)村的老家真好。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一個與月亮有關(guān)的節(jié)日,在都市里過不出絲毫意境。都市里的月亮早已被林立的鋼筋水泥擠兌得無了安身之地,在夾縫里委曲求全。即便在相對空曠的廣場上,月亮也敵不過那滿街狂舞的霓虹。那整日籠罩充斥著都市上空與街巷的,似乎永遠也不會消失的,讓人窒息的煙塵霧靄,更把月亮玉一樣的面容熏烤得本色盡失。城市的月光已漸漸枯萎,漸漸衰敗。
不知這枚都市上空的月亮是否也有一處老家?若有,此時是否也在強烈渴望能回老家做短暫的歇息呢?幸好我的老家依舊端坐在哪里,幸好我的月亮應(yīng)該依舊明亮如初。不是自私,如有可能,我很愿帶著這枚夾在縫隙中,整日呼吸著劣質(zhì)空氣的月兒去老家做客,在清澈的天空徜徉,在蔥綠的山林間散步,在潔凈的河水中沐浴。然而這似乎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我所能帶去老家的只有妻兒,當(dāng)然,那也是她們的老家。
到老家時已近中午,一吃罷午飯,我們?nèi)诒愀秲褐杜M了山野里,直到夕陽染紅了山坡才盡興而歸。還沒把收獲的“戰(zhàn)利品”整理好,母親與哥嫂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一大桌豐盛的團圓飯。因為記掛著久違的家鄉(xiāng)的中秋月,本不勝酒力的我便同哥哥把“丑話”說在了前頭。但席間聽到的盡是喜事,開心的事,佳節(jié)逢喜事,以至于就忘了時間,忘了那枚早已爬上東山頂大如鍋蓋的圓月。
月亮又躍上了老槐的枝梢,母親與嫂子們已在院中擺好了香案供桌。盈盈的月光下,孩子們吃著月餅圍坐在奶奶跟前,纏著要聽那個講了千年,卻百聽不厭的故事。屋里便只剩了我們哥仨。望著院里的老少三代你一言我一語,“唧唧喳喳”,“嘻嘻哈哈”,心中滿滿的喜悅與羨慕,禁不住又開始頻頻推杯換盞。若不是母親催著拜月神,我們兄弟定會一醉方休。其實我已經(jīng)醉了,頭磕得很不像樣,惹得孩子們直捂著嘴偷笑。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再看那輪圓月,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似也在笑我。我手指著月亮:“呵呵,難不成你也喝醉了。”真的醉了,母親和妻子扶著我上了床,我想我要辜負這次老家之行了。
月光透過寬大的窗戶填滿了屋子,枕著這一屋潔凈的月光入眠也該滿足了,頭一挨著枕頭,我便鼾聲四起。
或許是心中那份渴望太過強烈,感覺才入夢不久便又被那一屋遲遲不肯散去的月光驚醒。頭有些輕微脹痛,口渴難耐,見妻兒睡意正濃,不忍打斷她們的美夢。我披衣悄悄下了床,輕輕打開房門,哦,滿滿一院子瑩潔,竟有些炫目。月已近中天,果然如“傳說”所言,又大又圓,銀輝遍灑,皎潔如水。浸潤在如此鮮活的月光里,剛才的脹痛倏地蕩然無存,口已不干舌也不燥,我知道我不可能辜負這個期盼已久的夜晚,這枚等我多年的中秋之月了。
雖才中秋,可在鄉(xiāng)間的夜晚已是涼意襲人。我復(fù)身回屋又添了件衣服,剛要去開院門,驀地發(fā)現(xiàn)母親不知何時立在了院子里,那滿頭銀發(fā)在月光下竟如此灼人眼目,更憑添了幾分滄桑。心中陡升起一絲無法言表的酸澀和溫暖,我沖母親一笑,輕道:“娘,您還沒睡?”“就知道你醒了會找水,娘給你泡的菊花茶,還加了冰糖,這會兒喝正好。”“還是娘想得周全,知道心疼兒子,”我接過娘手里的菊花茶一飲而盡,如喝了一肚子清涼的月光般舒爽享受。“就會跟娘耍貧嘴,”母親為我拉了拉衣服,“三兒,這么晚了,一個人就別出去了。”“娘,酒勁還沒下去,睡不著,我去河邊走走就回來。”“別騙娘了,娘知道你們這些識字多的人就好這。”“嘿嘿,娘這次說對了,別白瞎了這么好的月亮。”
老家緊靠著村里唯一的一條河流,其實也不能把它稱做河流,充其量只是一條小溪,只有在雨水豐沛的季節(jié)它才像一條河流。但家鄉(xiāng)的這條溪水記憶里卻從未有過干枯的時候,而現(xiàn)在還不到枯雨季節(jié),溪水還是很活潑,“嘩嘩啦啦”的水聲在萬籟俱靜的山村夜晚顯得尤為清脆,幽遠。兩岸楊柳雜生,月光從濃密的枝葉間穿過,灑落在溪水中,如一河碎銀流淌。我沿著河岸緩步穿行在參天的樹林間,穿行在碎銀鋪就的林間小路上,溪水潺潺,清風(fēng)徐徐,道不盡的輕松愜意,往日的疲憊與沉重似乎瞬間便脫落殆盡。我穿過石板橋來到對岸,月亮也來到了對岸,她似乎是我的影子,或者我是她的影子。不敢這樣講,記得有一首老歌:“月亮走,我也走,……”應(yīng)是這樣子。
對岸有一處村里最平整的地帶,便是打麥場。進入麥場,視線一下變得相對開闊起來,月光也忽地填滿了麥場。月光似無窮盡,不管有多寬敞的地方,輕而易舉便能把其俘獲,且不見絲毫遜色。因山村里麥田少得可憐,打麥場并沒有你想像得那么大,可就是這小小的打麥場卻充滿了童年的回憶,溫馨而難忘。這個季節(jié)除了周遭那些高大的楊樹還在蓊郁著,麥場內(nèi)早已是干干凈凈,但仰望著這輪自童年一直亮到今晚,且不曾改過容顏的明月,思緒還是如同生了翅膀,越飛越遠。
我們這些鄉(xiāng)間的孩童總喜歡在有月光的夜晚,在村里村外追逐戲耍,玩捉迷藏。每每此時,村子里總時時回蕩起一陣陣天真無邪的笑聲,清麗的月光下上演著一幕幕經(jīng)典的童話。但有時也會瘋過了頭讓大人擔(dān)心得要死,可他們總也舍不得責(zé)罰,這是孩子們的天性,這是屬于他們的快樂,他們何嘗不是如此走過來的呢。因此每遇此情況,往往就是故作嚴肅的嚇一嚇就完事。
記得同樣是在這樣的月光下,只不過那時是在端午過后不久。那晚我們幾個小伙伴已經(jīng)玩得很累了,大概是那晚的月亮太誘人了,引得我們遲遲不肯散去,但確實有些晚了,就說好再玩最后一次。既然是最后一次了,我就暗想要藏得遠一些,更隱蔽一些,不等要尋找的那個伙伴背過身趴在墻上,我便率先拔腳飛奔而去,徑直去了對岸的麥場。雖然麥?zhǔn)找堰^了幾日,但還有幾戶“懶惰”人家的麥秸堆在那里,在月光下像幾個碩大無比的饅頭。我胡亂選了一個扒拉扒拉便鉆了進去,嗯,軟軟的,還殘留著一股清清的麥香,舒服。不知是那個尋找的小伙伴有些笨,還是真的瘋累了,在這樣一個溫暖舒適又隱蔽的小窩里,我竟然甜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誰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得有人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喊我的名字:“三兒——,明子!”腔調(diào)里滿是焦急和擔(dān)憂。是娘和大姐!我連滾帶爬地鉆了出來,見月光下兩個熟悉的人影正一前一后朝麥場尋來。再瞅月亮已偏西,心想這下慘了,母親向來對我這個老小倍加寵愛,可大姐卻比父親似乎還嚴肅,我們排在她下面的幾個姐弟不知吃了她多少“苦頭”,可我們總也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個個對大姐可謂敬畏有加。于是我忙不迭大喊著向著她們跑去。母親“三兒,三兒”的一把將我摟進懷里,我看見飽含著月光的淚珠兒就如跟前的這條小溪水一樣,“汩汩”地自母親眼中冒了出來。原以為大姐會大發(fā)雷霆,誰知她只說了句“你個搗蛋鬼,把全家人都嚇?biāo)懒?rdquo;,而后象征性地扇了我屁股幾下,竟抱住我和母親也抹開了眼淚。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大姐流淚,記憶力大姐是個不會哭的人,今晚她卻忍不住了。不知我是后怕還是被大姐和母親感動,也張嘴“哇”的一聲便嚎了起來。我恨那個尋找的小伙伴,但在母親和大姐的懷里更多的是溫暖,這溫暖用任何詞語來形容都不夠恰當(dāng),無比享受。
這溫暖一直都在溫暖著我,即使在異地他鄉(xiāng)也絲毫不覺冷卻。而此刻又一次來到了這塊我奔跑過的土地,還是那樣的月色,童年似乎就立在了眼前,讓我久久不肯挪動雙腳。月亮似乎也停止了腳步,陪我靜靜的回憶童年的一切,或者她也在回憶她的童年。
回憶是一劑良藥,但用多了卻會適得其反。時光總不會停止不前的,不管是美好的還是心酸的,終究都會過去,一切都在往前往上發(fā)展。好吧,就讓我走出麥場,爬上那個小土丘去欣賞一番月亮盛大的演出吧。
麥場附近這座土丘,僅高過楊樹些許,但在這里幾乎可以俯視整個小村了,更是月亮盡情表演的舞臺。我說過無論多寬闊的地方,月亮總能輕易便把其俘獲。站在這里,我的目光俘獲的是這個小村落,而月光俘獲的是整個山野大地,小村只是在她清澈柔和的目光里安睡的嬰兒。站在這里,高懸在幽藍天空的月亮如此的端莊大氣,浩芒的光輝綿綿不絕,不見邊際。在月亮強大的氣場下,星星失色,螢火無光,倒是這秋蟲似要與月亮一較高下,繁密如落雨般地“呢喃”聲此起彼伏,清亮悅耳,更使得這月光下的山野越發(fā)的深邃悠遠。
沐浴在這樣的月色里,我想大聲呼喊,可又怕驚了這如玉般易碎的月光,驚了這腳下沉穩(wěn)安寧的土地。所以我只能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著這山野間沁人心脾的味道,大塊大塊朵頤著這久違的醉人肺腑的月光。忘情中我放佛看見了父輩的身影在月光普照的土地上奔跑,倒下;倒下,奔跑,卻始終沒能走出這片飽滿而深情的月光。他們是無力還是眷戀,或是根本就不曾有過這樣的思想,我不得而知。我一樣奔跑在這片月光下的土地上長大,可當(dāng)我努力甩開父輩們的足跡,逃離了故土,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逃不開她的視線,還有那輪明月地呼喚,隨手一抓便是滿滿一把思念。今晚只是一個游子短暫的故土回歸,或許有天,不,應(yīng)該是一定會回來長居在這月光里,山野中,但這一天真的還很遙遠,所以我要把這味道這月光塞滿心間。即便今晚走出這月光,明日就又去往異地他鄉(xiāng),我也再不會有絲毫猶豫,再不會有絲毫畏懼。
“愛月宜眠遲”,但夜已足夠深了,還有風(fēng)吹過,在中秋的山野里已感寒意頗濃,而且似又聽得那熟悉的喊聲又傳至耳邊。是母親又在呼我的乳名嗎?再豎耳細聽,原是風(fēng)吹楊樹的聲音。怎會產(chǎn)生如此錯覺?母親怎可能還如兒時那樣滿村滿野地呼我的乳名?不禁啞然失笑。想到母親,不覺抬頭又望明月,突感浸潤在這樣的月光里,就如被母親的懷抱圍裹。是的,如果把太陽比作父親,月亮便是母親。父親的懷抱如火般炙熱,雖時時都在感受著他的溫暖,卻從不敢輕易碰觸。而母親的懷抱如水般柔和,即使到了八十歲,還是想在她的懷里恣意地撒嬌。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母親的懷抱更使人留戀的呢?
月已偏西,再不走,說不定母親當(dāng)真會一路喊著尋來。我依依拜別了這盛大的月光,匆匆滑下土丘,再次穿過麥場,石板橋,踏著一地碎銀原路返回。遠遠地,忽然發(fā)現(xiàn)院門外老槐下有一身影在不安地四下張望,月光透過老槐斑斑點點的灑在她身上。當(dāng)那一頭如月光般的銀發(fā)刺入眼簾,“唰”,不知是何物迅速模糊了我回家的路。我知道我再一次醉了,不過這次是被今晚這盛大的月光所醉。
2012、10、3于字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