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朗朗掛在檐角的鈴鐺唱出古老的詞調(diào)，還是偶爾的過客從天際傳唱的山語，亦或是大街小巷的吆喝，當(dāng)然這兒是沒什么大街的。這些都是生活的聲音，在這里的人們，當(dāng)然還少不了阿根婆的聲音。
門關(guān)著的，是新婚的夫婦暖暖的依偎，門開著的，是早上趕工的漢子和勞作的女人急忙忙的沖勁。這是小鎮(zhèn)的生活，最貼適人心的，樸實無華的。阿根婆原不是鎮(zhèn)上的，只是她離得近，而且她每天都來鎮(zhèn)上，所以鎮(zhèn)上的生活是包括她的。
光從蒙蒙霧里尋找著方向，照在人臉上的時候，是透的，明白的，帶著勝利的喜悅的，所以是暖意的。阿根婆的臉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色，可能是因為這光的撫慰讓她想起愛人的手，那時的手，包容著她的心。也有可能是趕路時的喘息，帶著紅色的熱氣。阿根婆是什么時候開始來鎮(zhèn)上的，沒有人記得很清楚，總之記起她的時候，她就像是從你一出生，然后你懂事，她仿佛就一直在，她是鎮(zhèn)上的，她是屬于這個鎮(zhèn)上的，沒有人去懷疑過這一點。她的名字如同鎮(zhèn)前的那棵老槐樹，那棵老槐樹是之前的鎮(zhèn)長種下的，如今已經(jīng)是枝繁葉茂。阿根婆的名字是她的老公給的，如今她的名字和這個老槐樹的名字都是鎮(zhèn)上耳熟能詳?shù)�，張口能道的話語。說起來她和她老公還是有一段關(guān)于浪漫的故事的。阿根婆原是知青的女兒，雖說是落戶在了農(nóng)村，可是好歹也是有知識的底蘊和城里的人脈在的，再加上阿根婆年輕時是善良大方，美麗動人，是田野中的百合，開出的是最潔白的芬芳。偏偏劉老根，那時他也算是年輕壯實的漢子，確是無錢無勢，只因他無父無母。他們兩個人戀愛了，像是原本不相干的彗星和地球，種種巧合，就是撞上了，這撞上了就得出事啊，阿根婆的知青父母是死活不同意。阿根婆無奈，只得嫁得破茅廬。父母無奈，只能是接濟女兒了。那時田野的風(fēng)，吹著自由和奮斗的旋律。
阿根婆的眼睛有點瞇，看起來總是帶著笑的。人卻說那是為死去的老公哭腫的眼睛，未能消散的愁苦。可終究她看起來是笑著的，對著人是慈祥而溫和的。她賣的茶葉蛋，是鎮(zhèn)上最好吃的茶葉蛋，也是最暖人的茶葉蛋。早上的早餐離不開它，男人們做累了事離不開它，女人們勞作完了離不開它。鎮(zhèn)上的房子是男人們的成果，曬在陽光下的腌魚是女人們的杰作。阿根婆的茶葉蛋擺在鎮(zhèn)上的槐樹底下，這里，男人們談他們的房子，橫梁鉚釘，青磚碧瓦。女人們談她們的腌魚，咸淡軟硬，閑話家常。阿根婆在旁邊聽著，樂著，也跟他們一起苦著。男人們受傷了，阿根婆幫著包扎，她這時是個醫(yī)生，她的身上總是帶著些土方子的傷藥。女人們受了什么委屈，她總是在旁邊靜靜的聽，她這時仿佛是天底下最可信的人，女人們就是這樣信任著阿根婆。也有女人拿些針線活來做，阿根婆就跟他們縫縫補補，女人們是最信任阿根婆的手藝的，那樣密的針腳，那樣好看的紋樣，那樣有層次的波紋，阿根婆，得到男人們的愛戴，女人們的尊崇。
小鎮(zhèn)的旁邊有條小河，這在南方是最尋常不過的建設(shè)了。在這片煙籠霧朧的世界里，那些隱隱約約的故事變得更加的模糊了，就連綽約的影子也不可見了。男人們不見了，女人們也不見了，阿根婆似乎也不見了，可是可以看得見那棵老槐樹在那里，枝椏是穿過這糊弄天地的霧的，它可見了，仿佛阿根婆也可見了。
曬在門前腌魚少了，可能是陽光少了，也可能是女人們懶了。男人們少了，在男人們和女人們住在他們各自堆砌的房子之后，男人們就出去了，可能順著這條小河，去了大河�？赡艽┻^老槐樹，去了那香樟滿街和高樓滿地的地方。女人們沒有走，也有走的，總之這兒是清凈了許多了。阿根婆沒有走，她覺得她有些老了，可是這棵老槐樹沒有老，他還是年輕的樣子，為什么叫它老槐樹呢，阿根婆想可能是這樹實在是太大了。它遮住了街頭，遮住了陽光和風(fēng)雨，它所能留下來的，是細碎的剪影和溫暖的懷抱。阿根婆發(fā)現(xiàn)男人們和女人們漸漸不來她這兒的時候，她做的茶葉蛋更認真了，以往可能是十分，如今卻是十二分心思全用上了，她的雞蛋挑的是母雞剛下的，躺在手里的時候，還溫?zé)釡責(zé)岬模褚活w顆暖人的心。
對啊，雞蛋選得再好，湯熬得再入火候，人總歸是少了。這是阿根婆在這個鎮(zhèn)上的一點樂趣，人們漸漸的剝奪了阿根婆的樂趣。阿根婆瘦了。
老槐樹看起來還是很健碩的，阿根婆的身子卻是越來越佝僂了，仿佛沒了手中的拐杖就會倒地的樣子。孩子們在猜那個“小時候是四條腿，長大后是兩條腿，老了是三條腿”的謎語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阿根婆來。于是，在那些小孩眼中，阿根婆還有一個外號就是“三條腿”。面對著孩子們的嘲弄，阿根婆總是笑著的，仿佛她就沒有別的表情了，眼睛瞇得越來越小，臉上的肉也下垂，松松皺皺的。可是那樣的微笑，像是佛陀永恒的微笑般，是刻在臉上的。
小孩子們喜歡在槐樹上竄來跳去的，有時候又有些磕磕絆絆的，受了傷，連同著小孩子的哭聲和女人的打罵聲，使得老槐樹愈發(fā)熱鬧得像是集市了。阿根婆會用包了布的熱雞蛋來為小孩腫起的臉頰敷上一敷，也會把剩下的雞蛋送一個給他。小孩也就不哭不鬧了，女人也就安靜了。阿根婆現(xiàn)在的話少了，整個人沉默得和老槐樹一樣了。不過她還是笑著，那樣安靜的笑著。
小河上的霧終于是散了，歸來的船舶將小鎮(zhèn)的港口都擠滿了，女人們熱淚盈眶的，男人們帶著勝利的驕傲挺直著腰板，一群人像是打了勝仗似的，歡天喜地的。小孩子們還有些怯怯諾諾的，扯著女人的衣服躲在身后。阿根婆依舊笑著看著，只不過她看的不是男人們和女人們，她看著散去霧的河，看著那些停泊的船只在水面上晃蕩著那搖曳的身姿。她似乎是想家了呢。
“媽媽，我想吃雞蛋。”一個孩子，指著阿根婆攤子上熱氣騰騰的雞蛋喊道，女人低著頭，慈憐的看著孩子，那是不同以往的嚴厲的眼神，是仿佛有了依靠后溫潤如水的眸子，看著她的孩子，回眸看著站在她旁邊的男人。男人心領(lǐng)神會的回望了一眼女人一眼，掐掐孩子軟嘟嘟的臉蛋，然后走到阿根婆的攤子。他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阿根婆，準(zhǔn)備說些什么的，是應(yīng)該說我回來了類似的話吧，男人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身后的女人在叫阿爸呢。男人拿了十元的鈔票，放在阿根婆的手里，阿根婆那雙長滿褶皺的手啊，真的是老了啊。男人拿著挑了的雞蛋放在小孩的面前晃了晃，咬著手指的小孩，終究是沒能習(xí)慣眼前這張陌生的面孔，竟是嚇哭了。于是女人責(zé)怪小孩的聲音，和男人的嘆息聲，還有小孩的哭聲，在阿根婆的微笑中漸行漸遠了。
收攤的時候，阿根婆沒有直接回家。她第一次走到了河邊，她走得很慢，拐杖的聲音敲在石板上咯咯作響。當(dāng)年紅色嫁衣渡河過，如今拄拐河邊望。阿根婆還是笑著，眼里干澀得已經(jīng)沒有水了。不像是眼前的河，雖然是變窄了，終究還是有著水啊。
男人們這次回來，好像就不走了。于是鎮(zhèn)上又開始了好幾月的活，房子翻新了，街道變寬了。男人們笑了，女人們樂了，孩子總歸是樂天派的。只有老槐樹和阿根婆是不變的，可是人們或許覺得什么都變了，老槐樹和阿根婆似乎也得變一下似的。于是有人提議砍了老槐樹，讓阿根婆去街上擺攤。那天，男人們，女人們，小孩們，都到了老槐樹底下，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好大一圈。只不過男人們手中的鋸子，女人們手中的鋤頭，小孩手中的簸箕，放佛讓這一切都成了批斗大會。
阿根婆這次沒有望來的人們，她只顧著煮著自己的雞蛋，熱氣騰騰的，香氣彌漫的。男人們終究是耐不住性子了，準(zhǔn)備張口的時候。阿根婆抬起頭，微笑的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男人們紅著臉低下頭，阿根婆看著他額頭上細碎的傷疤，那是阿根婆替他縫上的。阿根婆看著他不停抖動的腳趾，阿根婆曾替它吸過被蛇咬過的毒血。阿根婆看著他的胸口，那是在最冷的冬天，他父母雙亡，是阿根婆的日日接濟，讓他活命。阿根婆又微笑的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女人們紅著臉低下頭。阿根婆替她作了媒，聽了她三年的嘮叨，幫她冒著風(fēng)雪喊的產(chǎn)婆。阿根婆慢慢的站直了腰，她還是在笑，微笑著，慈祥著。有人垂下了手，有人落荒而逃，漸漸的，只剩下孩童在槐樹上繼續(xù)玩耍著。
阿根婆的雞蛋依舊是鎮(zhèn)上最好的早餐，無論開了多少家的早餐店，阿根婆的味道總歸是最好了。有人打聽秘方，有人干脆整天看著阿根婆怎么做，阿根婆對這些是渾然不在意的。有時候她還會給雞蛋給他們嘗嘗，他們笑了，阿根婆也笑著。阿根婆還是鎮(zhèn)上的一份子，可是有些東西還是變了，可是誰也說不清楚，他們想問阿根婆，可是阿根婆不再說話了，她總是笑著。漸漸的，那些苦著臉來阿根婆這里坐坐的人們，走的時候也總是一臉微笑著。他們坐在槐樹下，阿根婆身旁的時候，也不說話，安靜的，安寧的。在熱氣騰騰中，淺淺微笑著，一切就都好了。
那年冬天，風(fēng)吹得屋角的檐鈴響得厲害，那年冬天的晚上，家家戶戶都緊閉了門戶，只有燈火在雪里顯出溫度來。那天，阿根婆的攤子沒有收，那晚，阿根婆在老槐樹下閉上了眼。其實仔細想來，這棵老槐樹還沒有阿根婆那么大呢。阿根婆想起那個晚上，她一個人打著燈，將出生的死胎燒成了灰，葬在了榕樹下。她想起自己的老公，在咳血的時候，支了她出去，喝了偷偷買的毒藥。那晚，她捧著丈夫的骨灰，一寸一淚，灑在了榕樹下。雪居然融了起來，是濃濃的炭火。老槐樹著了火，從一根枯了的小樹枝開始，慢慢的燃燒了整個身體。然后火焰淹沒了阿根婆。那晚，紅色的雪，嗚咽的風(fēng)，仿佛就成了一幅畫。
還是里三層，外三層的男人們，女人們，小孩們。他們看著滿堆遺留的灰燼，沉默著，低著頭沉默著。他們覺得放佛失去了什么，又是什么呢，他們只是覺得悲傷，又為什么而悲傷呢。他們終究是流淚了，可流淚是為了什么呢。他們仿佛看到了阿根婆還在笑，一直笑著。為什么笑著呢，他們還在想，可是什么都再想不到了。
阿根婆的雞蛋
是朗朗掛在檐角的鈴鐺唱出古老的詞調(diào)，還是偶爾的過客從天際傳唱的山語，亦或是大街小巷的吆喝，當(dāng)然這兒是沒什么大街的。這些都是生活的聲音，在這里的人們，當(dāng)然還少不了阿根婆的聲音。
門關(guān)著的，是新婚的夫婦暖暖的依偎，門開著的，是早上趕工的漢子和勞作的女人急忙忙的沖勁。這是小鎮(zhèn)的生活，最貼適人心的，樸實無華的。阿根婆原不是鎮(zhèn)上的，只是她離得近，而且她每天都來鎮(zhèn)上，所以鎮(zhèn)上的生活是包括她的。
光從蒙蒙霧里尋找著方向，照在人臉上的時候，是透的，明白的，帶著勝利的喜悅的，所以是暖意的。阿根婆的臉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色，可能是因為這光的撫慰讓她想起愛人的手，那時的手，包容著她的心。也有可能是趕路時的喘息，帶著紅色的熱氣。阿根婆是什么時候開始來鎮(zhèn)上的，沒有人記得很清楚，總之記起她的時候，她就像是從你一出生，然后你懂事，她仿佛就一直在，她是鎮(zhèn)上的，她是屬于這個鎮(zhèn)上的，沒有人去懷疑過這一點。她的名字如同鎮(zhèn)前的那棵老槐樹，那棵老槐樹是之前的鎮(zhèn)長種下的，如今已經(jīng)是枝繁葉茂。阿根婆的名字是她的老公給的，如今她的名字和這個老槐樹的名字都是鎮(zhèn)上耳熟能詳?shù)模瑥埧谀艿赖脑捳Z。說起來她和她老公還是有一段關(guān)于浪漫的故事的。阿根婆原是知青的女兒，雖說是落戶在了農(nóng)村，可是好歹也是有知識的底蘊和城里的人脈在的，再加上阿根婆年輕時是善良大方，美麗動人，是田野中的百合，開出的是最潔白的芬芳。偏偏劉老根，那時他也算是年輕壯實的漢子，確是無錢無勢，只因他無父無母。他們兩個人戀愛了，像是原本不相干的彗星和地球，種種巧合，就是撞上了，這撞上了就得出事啊，阿根婆的知青父母是死活不同意。阿根婆無奈，只得嫁得破茅廬。父母無奈，只能是接濟女兒了。那時田野的風(fēng)，吹著自由和奮斗的旋律。
阿根婆的眼睛有點瞇，看起來總是帶著笑的。人卻說那是為死去的老公哭腫的眼睛，未能消散的愁苦�？山K究她看起來是笑著的，對著人是慈祥而溫和的。她賣的茶葉蛋，是鎮(zhèn)上最好吃的茶葉蛋，也是最暖人的茶葉蛋。早上的早餐離不開它，男人們做累了事離不開它，女人們勞作完了離不開它。鎮(zhèn)上的房子是男人們的成果，曬在陽光下的腌魚是女人們的杰作。阿根婆的茶葉蛋擺在鎮(zhèn)上的槐樹底下，這里，男人們談他們的房子，橫梁鉚釘，青磚碧瓦。女人們談她們的腌魚，咸淡軟硬，閑話家常。阿根婆在旁邊聽著，樂著，也跟他們一起苦著。男人們受傷了，阿根婆幫著包扎，她這時是個醫(yī)生，她的身上總是帶著些土方子的傷藥。女人們受了什么委屈，她總是在旁邊靜靜的聽，她這時仿佛是天底下最可信的人，女人們就是這樣信任著阿根婆。也有女人拿些針線活來做，阿根婆就跟他們縫縫補補，女人們是最信任阿根婆的手藝的，那樣密的針腳，那樣好看的紋樣，那樣有層次的波紋，阿根婆，得到男人們的愛戴，女人們的尊崇。
小鎮(zhèn)的旁邊有條小河，這在南方是最尋常不過的建設(shè)了。在這片煙籠霧朧的世界里，那些隱隱約約的故事變得更加的模糊了，就連綽約的影子也不可見了。男人們不見了，女人們也不見了，阿根婆似乎也不見了，可是可以看得見那棵老槐樹在那里，枝椏是穿過這糊弄天地的霧的，它可見了，仿佛阿根婆也可見了。
曬在門前腌魚少了，可能是陽光少了，也可能是女人們懶了。男人們少了，在男人們和女人們住在他們各自堆砌的房子之后，男人們就出去了，可能順著這條小河，去了大河�？赡艽┻^老槐樹，去了那香樟滿街和高樓滿地的地方。女人們沒有走，也有走的，總之這兒是清凈了許多了。阿根婆沒有走，她覺得她有些老了，可是這棵老槐樹沒有老，他還是年輕的樣子，為什么叫它老槐樹呢，阿根婆想可能是這樹實在是太大了。它遮住了街頭，遮住了陽光和風(fēng)雨，它所能留下來的，是細碎的剪影和溫暖的懷抱。阿根婆發(fā)現(xiàn)男人們和女人們漸漸不來她這兒的時候，她做的茶葉蛋更認真了，以往可能是十分，如今卻是十二分心思全用上了，她的雞蛋挑的是母雞剛下的，躺在手里的時候，還溫?zé)釡責(zé)岬�，像一顆顆暖人的心。
對啊，雞蛋選得再好，湯熬得再入火候，人總歸是少了。這是阿根婆在這個鎮(zhèn)上的一點樂趣，人們漸漸的剝奪了阿根婆的樂趣。阿根婆瘦了。
老槐樹看起來還是很健碩的，阿根婆的身子卻是越來越佝僂了，仿佛沒了手中的拐杖就會倒地的樣子。孩子們在猜那個“小時候是四條腿，長大后是兩條腿，老了是三條腿”的謎語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阿根婆來。于是，在那些小孩眼中，阿根婆還有一個外號就是“三條腿”。面對著孩子們的嘲弄，阿根婆總是笑著的，仿佛她就沒有別的表情了，眼睛瞇得越來越小，臉上的肉也下垂，松松皺皺的�？墒悄菢拥奈⑿�，像是佛陀永恒的微笑般，是刻在臉上的。
小孩子們喜歡在槐樹上竄來跳去的，有時候又有些磕磕絆絆的，受了傷，連同著小孩子的哭聲和女人的打罵聲，使得老槐樹愈發(fā)熱鬧得像是集市了。阿根婆會用包了布的熱雞蛋來為小孩腫起的臉頰敷上一敷，也會把剩下的雞蛋送一個給他。小孩也就不哭不鬧了，女人也就安靜了。阿根婆現(xiàn)在的話少了，整個人沉默得和老槐樹一樣了。不過她還是笑著，那樣安靜的笑著。
小河上的霧終于是散了，歸來的船舶將小鎮(zhèn)的港口都擠滿了，女人們熱淚盈眶的，男人們帶著勝利的驕傲挺直著腰板，一群人像是打了勝仗似的，歡天喜地的。小孩子們還有些怯怯諾諾的，扯著女人的衣服躲在身后。阿根婆依舊笑著看著，只不過她看的不是男人們和女人們，她看著散去霧的河，看著那些停泊的船只在水面上晃蕩著那搖曳的身姿。她似乎是想家了呢。
“媽媽，我想吃雞蛋。”一個孩子，指著阿根婆攤子上熱氣騰騰的雞蛋喊道，女人低著頭，慈憐的看著孩子，那是不同以往的嚴厲的眼神，是仿佛有了依靠后溫潤如水的眸子，看著她的孩子，回眸看著站在她旁邊的男人。男人心領(lǐng)神會的回望了一眼女人一眼，掐掐孩子軟嘟嘟的臉蛋，然后走到阿根婆的攤子。他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阿根婆，準(zhǔn)備說些什么的，是應(yīng)該說我回來了類似的話吧，男人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身后的女人在叫阿爸呢。男人拿了十元的鈔票，放在阿根婆的手里，阿根婆那雙長滿褶皺的手啊，真的是老了啊。男人拿著挑了的雞蛋放在小孩的面前晃了晃，咬著手指的小孩，終究是沒能習(xí)慣眼前這張陌生的面孔，竟是嚇哭了。于是女人責(zé)怪小孩的聲音，和男人的嘆息聲，還有小孩的哭聲，在阿根婆的微笑中漸行漸遠了。
收攤的時候，阿根婆沒有直接回家。她第一次走到了河邊，她走得很慢，拐杖的聲音敲在石板上咯咯作響。當(dāng)年紅色嫁衣渡河過，如今拄拐河邊望。阿根婆還是笑著，眼里干澀得已經(jīng)沒有水了。不像是眼前的河，雖然是變窄了，終究還是有著水啊。
男人們這次回來，好像就不走了。于是鎮(zhèn)上又開始了好幾月的活，房子翻新了，街道變寬了。男人們笑了，女人們樂了，孩子總歸是樂天派的。只有老槐樹和阿根婆是不變的，可是人們或許覺得什么都變了，老槐樹和阿根婆似乎也得變一下似的。于是有人提議砍了老槐樹，讓阿根婆去街上擺攤。那天，男人們，女人們，小孩們，都到了老槐樹底下，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好大一圈。只不過男人們手中的鋸子，女人們手中的鋤頭，小孩手中的簸箕，放佛讓這一切都成了批斗大會。
阿根婆這次沒有望來的人們，她只顧著煮著自己的雞蛋，熱氣騰騰的，香氣彌漫的。男人們終究是耐不住性子了，準(zhǔn)備張口的時候。阿根婆抬起頭，微笑的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男人們紅著臉低下頭，阿根婆看著他額頭上細碎的傷疤，那是阿根婆替他縫上的。阿根婆看著他不停抖動的腳趾，阿根婆曾替它吸過被蛇咬過的毒血。阿根婆看著他的胸口，那是在最冷的冬天，他父母雙亡，是阿根婆的日日接濟，讓他活命。阿根婆又微笑的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女人們紅著臉低下頭。阿根婆替她作了媒，聽了她三年的嘮叨，幫她冒著風(fēng)雪喊的產(chǎn)婆。阿根婆慢慢的站直了腰，她還是在笑，微笑著，慈祥著。有人垂下了手，有人落荒而逃，漸漸的，只剩下孩童在槐樹上繼續(xù)玩耍著。
阿根婆的雞蛋依舊是鎮(zhèn)上最好的早餐，無論開了多少家的早餐店，阿根婆的味道總歸是最好了。有人打聽秘方，有人干脆整天看著阿根婆怎么做，阿根婆對這些是渾然不在意的。有時候她還會給雞蛋給他們嘗嘗，他們笑了，阿根婆也笑著。阿根婆還是鎮(zhèn)上的一份子，可是有些東西還是變了，可是誰也說不清楚，他們想問阿根婆，可是阿根婆不再說話了，她總是笑著。漸漸的，那些苦著臉來阿根婆這里坐坐的人們，走的時候也總是一臉微笑著。他們坐在槐樹下，阿根婆身旁的時候，也不說話，安靜的，安寧的。在熱氣騰騰中，淺淺微笑著，一切就都好了。
那年冬天，風(fēng)吹得屋角的檐鈴響得厲害，那年冬天的晚上，家家戶戶都緊閉了門戶，只有燈火在雪里顯出溫度來。那天，阿根婆的攤子沒有收，那晚，阿根婆在老槐樹下閉上了眼。其實仔細想來，這棵老槐樹還沒有阿根婆那么大呢。阿根婆想起那個晚上，她一個人打著燈，將出生的死胎燒成了灰，葬在了榕樹下。她想起自己的老公，在咳血的時候，支了她出去，喝了偷偷買的毒藥。那晚，她捧著丈夫的骨灰，一寸一淚，灑在了榕樹下。雪居然融了起來，是濃濃的炭火。老槐樹著了火，從一根枯了的小樹枝開始，慢慢的燃燒了整個身體。然后火焰淹沒了阿根婆。那晚，紅色的雪，嗚咽的風(fēng)，仿佛就成了一幅畫。
還是里三層，外三層的男人們，女人們，小孩們。他們看著滿堆遺留的灰燼，沉默著，低著頭沉默著。他們覺得放佛失去了什么，又是什么呢，他們只是覺得悲傷，又為什么而悲傷呢。他們終究是流淚了，可流淚是為了什么呢。他們仿佛看到了阿根婆還在笑，一直笑著。為什么笑著呢，他們還在想，可是什么都再想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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