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王觀對人生和時光做過如此詳盡、精密的計算,春夏秋冬,年年花相似,歲歲人不同。童年、少年、青年,從無知無畏到不識愁滋味到如今為愛癡狂為愛奔波,二十歲——生命的三分之一在晃晃悠悠中汩汩流去,在鏤空的織網(wǎng)中成漏空之沙,在立冬時節(jié)如萬葉落。冬天是懷舊的情人,往事數(shù)十年,歷歷在目,每個過去的日子開始在清晨呵氣的窗上蘇醒,你不找它,它一步步一寸寸也要靠近你。在每一個看到花開出紅色的春天我不會思及花落不會思及枯萎,但在每個落葉堆滿整條小徑的初冬我難免回首花開花落、樹綠樹黃,難免要回首生活、憶念我們逝去的春夏秋冬,當初的尋常開始如圭如臬。
懵懂童年篇:少年之前事
藍白條紋少年與紅黑條紋少年在狹小的窗臺枕著黑色塑料袋相對而坐,言語間泄露的一句半句全是體己的瑣事。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覺得他們不是我教的孩子,我們之間仿佛隔著滄海桑田,那舊時的親密單純早已蛻變?yōu)槌墒斓膹娜。不知何時起我收斂少時的叛逆野性或是青春期的羞澀,敢于從容不迫地表達,好似自己真已可聞泰山倒而不變色,甚至是越來越懂得如何偽裝自己以備無堅不摧。
他們以嬰兒蜷縮式的姿勢相對而視,有幾刻也伸出抱腳的手給對方,月白少年的光圈籠罩著他們,與外界無形地畫地為牢;蛟S他們本身并未意識到這樣一種排斥的不真實,可我作為一個過來人卻是再珍惜不過了。
現(xiàn)在的自己,看到小小的她在盛夏的日光里笑靨紛飛地載著另一個小小的他,也會想起小小的我在紅磚青瓦間玩泥巴時給另一群小小的他們當媽當姐,樹葉知道我們曾以它為被以它為肴;看到毛發(fā)卷卷的小綿羊般溫柔的他傻傻地跟在“哥哥”、“姐姐”后面也會瞬間浮幻起再小時癡癡傻傻的我總是一臉呆呆地跟著熱鬧的陌生哥哥姐姐,想是即使他們不注意我,我卻因看著他們的熱鬧而熱鬧、歡喜而歡喜;看到小小的他充滿寵溺地豪言自己六歲學會各式游泳,或是稍受冷落責怪時低頭不語,倔強地不理會我苦口婆心的鼓勵,終于在我精心鋪就的陽關(guān)大道上走下臺階。有那么一刻我以為自己的耐心就要磨盡了,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從小養(yǎng)就的倔強此刻一樣是不會屈服的,我原是這般千方百計地迂回婉轉(zhuǎn)。
一瞬間,我就回到三四歲時騎在玫瑰粉飾的自行車上歪耷著頭一臉木然而不失倔強得如雕塑般的照片。學生時代看到它時從來都不乏驚訝,從不相信自己是從小就茫然得似陰云遮蔽的天空,在那里不會看到金箭四射的陽光,似乎小時是不喜笑不喜照相的。只是此外從中看到的執(zhí)著卻是愈加明顯。它似乎并不是我四歲時的照片,而是如今活生生的我,真實的內(nèi)心,沒有遇見熟人時的燦然笑容與主動,是一種本性的漠然冷靜。
小學里每周都有很多假,每天都是一只小手牽上另一只小手從一個山坡爬上另一個山坡,有時也會手腳并用、四肢并行,那時一道小溝小壑便是我眼里的大江大河,非得頂著風險取出最大的勇氣才可橫渡。那記憶中的“山坡”便是小小眼里的夸大物。
少時的記憶純白如紙,似乎只是單純地爬滿了一個一個行走在路上的漫長曲折,懂事前的記憶有著不知世事的單薄、蒼白和機械,可它又確實充盈了那個小時代的一切外在表象與內(nèi)在心路,或許那時還沒有真正的心路。
一不小心恍惚回到幼小時,介于十二三歲與十八九歲的年齡人的視界,回到我們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迷茫而倔強的樣子。
也就是一炷香一盞茶的時間。
詩意少年篇:最浪漫的事
日歷,對于在森林小屋中獨居的田村卡夫卡來說,已喪失區(qū)分日期的意義了。唯有昨日與今日陰晴不一的變化著的天氣才讓人感到時間的流淌。今天不是昨天。
而近日來霏微細雨與低矮天腳已讓我有時光靜止在這樣狀態(tài)的錯覺。每日,開傘合傘,踩著細碎暈開的水圈,聽風掃樹葉簌簌聲后水珠霍然墜下青睞了誰,嗅知塵埃干燥而無處不在的土氣息,我深切地感受這被空氣裹挾的雨絲渺若茫茫宇內(nèi)亦為之包圍的我,飄渺卻又實在,孤獨而又溫馨。
水圈漩渦陷下又暈開圈圈漣漪時,耳邊又蕩開趙詠華溫軟的歌聲,“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音符緩和溫柔,如月華瀉出寶盒,輕吟淺唱出幾千年前在水一方的伊人與搔首踟躕的男子“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浪漫,此生不換。
兩個人,可以有很多浪漫,林間迷藏、草上風箏、花間蝴蝶……你是我的最浪漫,我是你的最浪漫。這樣的浪漫太過奢侈,不僅需要對的人,還要對的時間、對的地點。而有太多的人,根本負載不起。
“村舍外,古城旁,杖黎徐步轉(zhuǎn)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夕陽西下,古舊的城墻,一位年邁又體弱的老人拄杖徐徐移步,心事逐年增,滄桑與日長。若回想那宦海的浮沉、宮權(quán)的勾心斗角,腸回百轉(zhuǎn),人生竟有何事可樂?夏日三更雨,熱氣散盡,浮休得涼,燥熱后空氣新雨后,壓抑的心偷得浮生一日涼,這竟是這位老人最為浪漫最為愜意的時刻了。暫拋俗塵宦海浮云得來小閑小浪漫,算茫茫天地、浮沉變化,他的浪漫來得太艱辛太珍貴。
當天地間粉妝玉砌,一片雪白,空寥的廣漠沒有鳥聲沒有翠木沒有踵武,有的只有死寂的凍坼。柳老披蓑戴笠,獨釣寒江雪。天地茫茫,渺若沙鷗,穩(wěn)坐江雪間,柳淡然自若的享受著這飄渺孤獨的一個人的浪漫。
他們都有太多懷才不遇的孤獨的強自浪漫。然而至少,他們懂得自娛自樂,浪漫自己、善待自己。
而無論是與子偕老的兩個人的浪漫還是一個人孤獨的為排遣心中激憤的強自浪漫,都是自身對浪漫的積極追求,是創(chuàng)造的過程。卻也有這么一類人,完全是接受被創(chuàng)造的浪漫,事后,凄涼是那么明顯的旋律,無可阻擋。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賭書潑茶,心有靈犀的琴瑟和諧的美好過往恍如夢般,而當時,只道是尋常。西風殘照,殘酒醒后的孤身回憶,過往種種浪漫瑣事兒全盤烙在腦內(nèi),影片般,笑語歡聲,回憶如盛開的百合,清新脫俗得不成現(xiàn)實,一次一次的綻放,一次一次的浪漫旋舞著,翩翩然,沒有落點,而是飄在云空中,飄在發(fā)絲間,融進血液里,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刻骨銘心的,最浪漫。
油紙傘懸在上空,風吹過,偏倚了方向,一縷細雨如銀針般沁入印堂,打斷我紛繁的描摹最浪漫的思緒。徐扶正傘,邁著勻步,耳邊又隨機回播起: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后坐著搖椅慢慢聊……
最浪漫的事,在春雨里思緒飛揚,在流年里蕩漾相伴,在斜陽里獨立西風,在兩個人的交語里,在一個人的幽夢里。
多味青年篇:打燈的愛情
云灰灰的,卻沒有雨水來沖洗干凈,只是保持勻速向前奔走,時時打斷初秋夕陽最后投向人間的話語。夕陽怯怯地斂起裙裾,不敢穿透這層烏紗。你不停選擇逆光的角度,定格夕陽和夕陽下的生命。肩負了數(shù)十年的雨打,數(shù)十年的風吹,數(shù)十年的車軋,數(shù)十年的人行,石板路灰暗,一直伸向不知名的遠方。小路兩旁飄動著成對的褲衩,像旗幟。也飄動著成對的背心,像氣球。只有矗立的電線桿像鰥居的老人,舉畢生之力撐起的那盞燈是煢煢孑立的影子,一樣殘破灰舊,一樣孤單空虛。盲人在黑夜里打著燈,形容的恰是這樣的景象。經(jīng)風雨數(shù)十年,消耗了半生力氣,始終保持著過路的姿態(tài),搖曳在初秋的夕陽里,搖曳在深秋的涼風中。盲人打燈,或為自己,或為他人,燈的姿態(tài)就是他的心態(tài)。在一日中最后的光和熱烘烤下,這盞燈開始燃燒出它最后的光亮,在烏云映照下成為一團黑火。有什么開始在空虛沸騰的內(nèi)心膨脹,骨灰盒要被掙破,爬出一把把白色的灰,重新粉刷整個天幕,天還沒黑盡就要亮了嗎?可燈還沒亮,那盞在梧桐葉落的靜夜里還要顫顫巍巍的家門口的小黃燈。
我們踏在青石板上,和這條經(jīng)久的小路一路戈登戈登地膽顫。夕陽早已沉落,取而代之的是頭頂掛著的那輪月,夕夕成玦,還有我們肩頭邊均勻安置的路燈。這條路竟然折短了,迎風而立的黃燈轉(zhuǎn)眼就安靜地掛在我們面前,我?guī)е硪粋我走進了黃燈里的審判。它披著溫暖的外衣,一臉慈愛。只有我知道,這顏色有多么陰晴不定。可即便是我,也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視死如歸地,我勇往直前。
是港灣,我可以棲息可以生氣可以玩鬧可以任性可以沉迷;是戰(zhàn)場,我可以挺起胸膛擋住所有考驗的子彈,可以流血流汗而不流淚;是長巷,我在這里彷徨在這里尋找在這里嘆息在這里驚喜。漸涼的秋夜,風蕭蕭地撲面,搖晃的鈴鐺,搖曳的紙燈籠,還有我的打燈的愛情,在風里散盡了夕陽的余熱。
你說起盲人打燈的各種哲學,而我只遵循其一:打燈是為了讓人看見我而不致被撞。我是被看見的,是被存在的,同時悲涼地注定是不可抵達的。我多不想聯(lián)想到這些,而應該只注意到你隨地而坐或屈膝或傾斜認真選角度的專注神情。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站在你身后,隔著秋涼的空氣和夕陽的余光和余熱。我們之間恰好隔了一盞燈的距離。
北風瑟瑟的時候,所有的朵狀葉子都掉光了,所有的枝椏都光禿了,所有的水都涼了,所有的手都躲起來了,唯蒼松雖顯暮年氣,卻依然挺立。常綠的君子多少年才是年壽大限,我不知道,只知生活中的風霜雨雪,它總能坦然正面,面對是它的常態(tài)。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二十年的日升日落,賞盡了春風、夏雨、秋葉、冬雪,無論是童真無邪,還是年少識愁,都是我生命中不可再來的路程。就像無論是朱雀橋邊野草花,還是舊時王謝堂前燕,總是一個時代的烙印,是歷史的化石。歷史的大門一旦闔上,再不能昨日重現(xiàn),歷史的真相只有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才真正了解。生活亦如是,從無知無邪到開始吟唱“離人心上秋”,開始感慨月亮夕夕成玦、人生離多合少,這時候我們身上就有了最真實的痛、最無由的怨和最無悔的愛,二十歲踮著腳尖躡手躡腳走過我,我微微一笑,對它說:“我的歷史,歡迎你”!對過去的追溯探尋和接受汲取,是生命長青如松的根源。所以,未來路上的酸甜苦辣和風霜雨雪,誰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