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坐火車,對面是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深綠色的T恤,黑色粗邊的眼鏡,耳機深深地嵌入了耳朵里,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若不是眼角的細紋出賣了他,倒真以為是個隨性的少年。
行李箱很重,車廂又是異常的擁擠。正當我考慮要將行李箱塞入座位底下時,他向我打了一個手勢,然后將自己的黑色登山包放在我的行李箱上,再將行李箱拉到登山包曾經的駐地。我感激地對著他笑了笑,便開始攀談起來。
他一直是一個尋求多變生活的人,即便早已娶妻生子,仍舊改不了。夜不歸宿很少打電話給家里,喝起酒來也從不聽勸,怨妻子嘮叨,煩父母約束,嫌孩子麻煩。幸好,他的工作需要不停地出差。
“只要一出差,我就覺得,連這空氣都要清新幾分。不過,有一件事情卻曾經改變過我。”
有一次自己開車去外地,前一天晚上只睡了三個小時,當時只覺得眼睛控制不住地想要粘在一起,接著就“轟”地一聲,什么都不記得了。再醒來時,車子完全翻過來,自己被方向盤卡在車里,額頭上的血一滴一滴打在睫毛上,手卻完全無法活動。四下荒蕪,沒有人煙。當時他最先想到的不是對于死亡的恐懼,而是渴望打個電話告訴父母、妻子自己有多愛他們,可是他的雙手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絲毫沒有知覺。就在他感到絕望的時候,一輛出租車恰巧經過。
出院之后,他完全變了。耐心聽著父母的啰嗦,樂意接受妻子的支使,時時刻刻記著要接兒子放學。大概只有經歷過生死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人間煙火,從不平凡。只是一直都在的幸福更容易讓我們忽視它固有的溫度。
“那兩個月,我活的最不像我自己。”
“那,現(xiàn)在呢?”
他笑了笑,并沒有說話,只有右手不停地撫摸著包帶。
突然就想到了張愛玲的《燼余錄》。戰(zhàn)爭不僅沒有使他們恐懼,反倒多了幾許幸運,因為可以不用大考。仿佛生死之事較之大考總是淡泊的。戰(zhàn)爭就像一幕默片,需要一邊吃著爆米花一邊觀賞,與生活總是不相干的,不會有損生死與安康。宛若是一場夢,醒來之后,只想著如何扎上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車票。
“人們是那么容易健忘的投入生活,哪怕剛剛從死亡身邊走過。”
似乎,每個人都喜歡帶著健忘的面具在生活中踽踽獨行。不記得微醺的春光,不記得吹皺的池水,不記得那些眉眼纖長的寂寂歲月。它們就像煙火般疏忽。
我們的心總是那么的寬,看不見平日細碎的點點滴滴,只念想著遠方的未知與詭譎。向前走,好像成為了唯一的使命。對于過去,死亡也好,絕望也罷,只需擺出一個瀟灑的揮手姿態(tài),前塵往事便可以一并遺忘。
列車?吭诹X站。中年男子輕松地拿起黑色的登山包,向我點了點頭,便起身下車。隨著擁擠的人群,他漸漸變成了一個深綠色的點。
在他身上,仿佛從來不曾有過死亡的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