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過去。
深夜兀自輾轉(zhuǎn)反側(cè),仍是無眠。孤獨的小床,在慘白的電腦熒屏的映射下,分外凄涼。畢竟,一邊是白得刺眼的光,一邊是暗得毛骨悚然的黑,強烈的反差直逼我的內(nèi)心,躲閃不及被抓個正著。
偶然,聽到了一首歌,是張遠(yuǎn)的《傷城》。低沉的嗓音,獨特的音調(diào),在這昏暗的房間里,看不見前方亦找不到出口的我,仿佛于時光尋不到線索,于河流尋不到源頭,只有那么一句歌詞反反復(fù)復(fù)在腦海里飄蕩著:
寂寞是聽見某個熟悉的名字 不小心想起某些故事
孤獨是路過我身邊的影子 笑著對我說似曾相識
恍惚中我的思緒飄飛,游走在世界的盡頭。
有人說,每一個城市,必定住著這么一個人。他是這座城市的光,是這座城市的主宰,不可或缺。沒有他的城市,就像黯淡的鉆石,失去了其光芒,毫無意義。
那么,沒有你的城市,物是人非。該怎么讓你懂得,我的夜是死寂的黑,無處可尋得你的蹤跡,我開始沉湎于過去,一直幻想著與光并存的你,或許會有一天會笑著說當(dāng)初的離去只是愚人節(jié)給大家的一個玩笑,只是一個隱藏了十年之久的玩笑。
起身,翻開我的日記本,映入眼簾的是我寫過的一首短詩:
有一只鳥,站在樹上對著自己唱歌。
第一遍,它稱贊道:“好聽。”
第二遍,它感嘆道:“太完美了。”
第三遍,它徹底迷戀上了自己,無法自拔。
這是一只多么自戀的鳥,它深深的愛上了自己,如同將自身一分為二,一個它癡迷的愛著另一個它。
那時的心境此時不得而知,忽而想起你曾扮演《阿飛正傳》中的阿飛,戲中你戲謔而又魅惑的對白,“16號。4月16號。1960年4月16號下午三點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是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過去了,明天我會再來。”瀟灑的轉(zhuǎn)身,不羈的眼神,旁若無人的對著鏡子獨舞,自憐自戀,只有你能夠?qū)⒅诔梢惑w,毫無瑕疵可言。“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一直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fēng)里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在它死的時候。”阿飛躺在床上洋洋自得的自詡自己是這種鳥,需要愛卻又不敢愛,怕累怕痛怕累贅,每每逃離,不堪負(fù)累;蛟S阿飛就是我詩中的那只鳥,它太自戀,最愛的終究是自己。
恍然一夢,你已離去了整整十年,我們親愛的哥哥,張國榮。自2003年4月1號下午6點43分你從文華酒店24層輕輕一躍,于香港而言,是巨大的悲痛,是悲慘的質(zhì)變,難以抗衡的心,似春夢碎了無痕。你以無腳鳥的姿態(tài)飛翔天地間,再也沒有事物能困住你,而我的意識因此跌入兩岸之間的深淵,無力挽救。
沒有你 的城市 悲傷的情詩
每一頁 都寫滿了 你的名字
十年,是不經(jīng)意間在時光軸中生成的鮮明分界線。蘇軾曾嘆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是什么在悄悄滋長,捉摸不透,卻在特定的時間,伴隨著驚人聲響,再一次震撼著我們的心靈。我的城,請告訴我為何今日依舊大霧彌漫。
為何依舊不見舊人歸。
還記得《皂羅袍》嗎?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
詩句好美,美到極致,是這般凄凄慘慘戚戚。不得不承認(rèn)古人的魔力在于把文字挖掘殆盡,讀時只覺心神皆散。而真正讓我記住這首詞,是因為程蝶衣。
他真可謂是“不瘋魔,不成活”。以為自己能夠演一輩子的虞姬,以為自己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的站在師哥身旁,他純粹,柔弱,癡狂,甚至有些冥頑不靈,只因為他不想失去他最珍惜的。人們茶余飯后的談?wù)摚3kx不開四個字,“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人們給錢,讓你演什么,你就得演什么。戲子在臺上看盡風(fēng)光慘淡,喜怒哀樂,又有何人會在乎?若我是戲子,我恨,臺上的綺旎,片刻也不屬于我;我妒,有緣卻是無份,十年后雙雙,萬年才對對;我怨,同是過路,同是路人,同時做夢,本應(yīng)當(dāng)是一對,卻是錯錯錯?础栋酝鮿e姬》,第一遍,只覺得他荒誕可笑,居然想和師兄唱一輩子的霸王別姬,就算他是真虞姬又如何?霸王是一個假霸王,臺上英姿颯爽,臺下也只是一個小市民罷了。卻也為了那句“我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差一天,差一個時辰,都不能算是一輩子”而唏噓不已;第二遍,感嘆程蝶衣的死不可避免,他最好的結(jié)局便是在戲中華麗的倒下,因為愛要在矛盾中才會好看,愛要在愛上不能愛的人中才會好看,愛要在明知道不能愛卻依然無法釋然中才會好看,愛要在愛到遍體鱗傷愛到粉身碎骨愛到天崩地裂愛到血肉模糊才會好看,愛到被拋棄被諷刺被背叛直到面目全非才好看,因為愛是人間最美好的事物,而深愛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第三遍,覺得程蝶衣著實迂腐,他把自己局限在了那個年代,不愿迎接改革,是保守,是糟粕;第四遍,我已是淚眼滂沱,心里沉重得似乎下一秒就要崩塌,我反而覺得是時代背離了程蝶衣,讓他孤零零的遭受唾棄。畢竟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之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那么一天,我們現(xiàn)在所擁有的文明終將成為過去,而“時代的荒涼”,便是接踵而至的威脅。
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這些美輪美奐,都是你給的美。
或善良淳樸,或妖媚,或冷漠,或凄涼,或隱忍,或無奈,舉手投足之間,你儼然成為天人,再無第二人能有如此高超演技。而這些人物在你的展現(xiàn)下,煥發(fā)出了獨特光彩,成為了鐵錚錚的人物,有血有肉。如果沒有你,那么這些影片將是一無是處,毫無亮點可言。
不由得聯(lián)想到紀(jì)伯倫的詩中,有過這么一段:
死亡所改變的只是覆蓋在我們臉上的面具
林居者依然是林居者
農(nóng)夫依然是農(nóng)夫
而將歌聲融入微風(fēng)中的人
他同時也會對著運轉(zhuǎn)的星球歌唱
我知道,行年漸遠(yuǎn),你的離去越發(fā)的遙遠(yuǎn),這是不爭的事實!督饎偨(jīng)》中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世界是不會隨著人的主觀意識而改變其形態(tài)規(guī)律的,自然不會因為任何事物的發(fā)展而放棄其變化?墒牵K究有些東西是時光無法掩蓋的。如同《詩經(jīng)》,他們的世界而今滄海桑田,不復(fù)可聞,可是當(dāng)我在幽暗的燭光下舉著書本搖頭晃腦緩緩念出“同心而離居”時,或許會有那么一個女子,載笑載言,踏著輕快的歌聲,接道“憂傷以終老”吧。試問,該如何為時間下一個定義,來解釋什么才是永恒?于功名利祿之外,于興衰榮辱之外,應(yīng)該有這么一種東西值得我們窮其一生來珍惜愛護,來傳承,這就是永恒。而今哥哥離去十年,想念他的人,愈來愈多,情誼濃厚,哥哥是流動畫面的唯一靜止,當(dāng)我們再回首,往事依舊,這便是對時間最好的詮釋。
猝爾記起《東邪西毒》中哥哥扮演的歐陽鋒,和那瓶叫做“醉生夢死”的酒。
不久前我遇上一個人,送給我一壇酒,她說那叫“醉生夢死”,喝了之后,可以讓你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我很奇怪,為什么會有這種酒。她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你說這有多開心。
醉生夢死。
醉到地老天荒,醉到天昏地暗,便可以深深放縱在夢境之中。
醉于生,夢于死。莫過如此罷。
其實“醉生夢死”不過是一場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記得異常清楚。我曾經(jīng)聽人這么說過,當(dāng)你不能夠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別忘記。
多少次想著去香港的杜莎夫人蠟像館,去看哥哥的蠟像,僅僅是因為一個人,戀上一座城。
而這座城市,再無你的身影。
于花草而言,灼灼盛開已然預(yù)示著凋零,于你而言,是否亦是如此?
耳畔回蕩《胭脂扣》中梅艷芳唱的戲,“你睇斜陽照住個對雙飛燕,睇我獨倚蓬窗我就思悄然。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只見平橋衰柳鎖寒煙。”
你,亦是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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