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碾屋已倒塌十年了。 斷垣殘壁的碾屋就象一本破舊的書,記錄著我與碾屋的情愫。
碾屋就在我家的側(cè)邊。高大的楓樹和樟樹林中,有一棟正方形的磚瓦房,它沒有立柱,整個屋頂?shù)闹亓坑赡歉执蟮臋M梁承但著。碾屋的四堵墻上,都開著小小的貓耳窗。碾就建在碾屋的中間,園盤碾槽是麻石打造的,兩根木頭從圓盤中心的支軸伸向碾槽,撐起的座架下是兩個裝在軸上的麻石碾輪。座架做成椅狀,是供趕牛人坐的。這架碾,負擔著我們?nèi)鍘资畱羧思业哪朊兹蝿?一年到頭,很少有空閑的日子。
在我們家里,幾乎天天能聽到碾屋里傳來的“嘰呀----嘰呀----“的聲音,這聲音伴著祖母或母親的催眠曲,使我睡得特別的安穩(wěn)香甜。聽長輩說,有時碾屋空閑著肅靜下來,我反而會格外的吵鬧。 碾屋給了我無盡的樂趣。我小時長得白胖,村里來碾米的總喜歡把我抱去“坐碾”。坐在碾架上,揚著細竹枝,吆喝著大水牛沿著碾盤轉(zhuǎn)。我希望水牛跑得非快。這時碾輪與碾槽摩擦出“骨……碌碌“的聲音;碾架與支軸發(fā)出”嘰呀一一嘰呀一一”的叫喚;牛蹄與硬梆梆的地面敲出“契確……契確”的節(jié)奏;碾屋外風吹著樹木唱起“嗚……嗚——”的低音……這是《碾屋交響曲》。我陶醉了,身子軟綿綿地靠在碾架上,昏昏欲睡,甜美無比。
后來,我和小伙伴們一起在碾屋里捉麻雀。碾屋里常有散失的米谷,把無數(shù)的小麻雀吸引過來。我們常常事先將三扇貓耳窗塞死,剩下一扇窗和門開著。待麻雀成群地進屋后,幾個小孩子急速從門里進屋并關上門,另外幾個孩子則拿著魚網(wǎng)套住開著的貓耳窗。屋里的孩子大聲喊叫,麻雀被驅(qū)趕到開著的窗里,一只不漏地落入我們布下的羅網(wǎng)。
有一次,我們一下網(wǎng)了四十多只麻雀,大家叫我提著。小麻雀意識到厄運的來臨,發(fā)出絕望的叫聲,圓溜溜的小眼盡朝著我。我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到了弱者的悲哀,第一次滋生出憐憫之心。我打開了魚網(wǎng)讓幾十只小生靈回歸了自然,自此以后,無論誰來邀我,也不去捕捉麻雀了。
上學之后,覺得“坐碾”不再是享受了。但我家的大人們坐碾會頭暈,因而我還得常去坐碾。我坐在碾架上,用牛鞭驅(qū)趕著水牛。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聽到牛喘粗氣。它的鼻孔和嘴唇粘著白涎,看上去非常難受。我開始仔細觀察它。它的肋骨在皮下蠕動,肚子里發(fā)出“咕咕咕”的響聲,肩膀被“牛軛”磨破了厚皮,露出鮮紅的肉,吸引著許多蒼蠅。我見它的速度越來越慢,揚起了牛鞭,誰知它將頭反過來,它粘滿眼屎的眼睜得大大的,并且布滿了淚水 ……它太累了,它是在求我饒它。我放下牛鞭,跳下碾架,以此證明我的心意。我跟在碾架后沒走多久,牛的速度更慢了,我知道它太累太累了。便弓起了腰,兩手撐著碾架,幫著牛推碾轉(zhuǎn)動 ……祖母見了,笑得合不上嘴“你這伢兒心腸好!”但她又說:“牛是前世做多了壞事的人變的,閻王罰他這輩子變成牛,做苦力贖罪……”當時,我的確很相信祖母的解釋。
上中學后,我再也沒坐過碾了。1966年我當上了農(nóng)業(yè)中學的老師,這年的11月,我沒去“大串聯(lián)”,躲在家里看書。一天,聽到碾屋里發(fā)出熟悉的聲音,知道有人碾米。那時,生產(chǎn)隊里早有了碾米機,碾屋很少碾米了。我好奇地來到碾屋,見村民正中蹲在碾槽邊,將帶糠的米往他的中山裝口袋里灌。正中出身不好,以前又劃了“右派’”,這個“雙料黑五類”,幾乎天天要挨批斗,受盡了折磨。我知道,這是大隊里罰他盡義務碾豬吃的米,他想偷點回家接濟可憐的老母和殘疾兒子。我急忙退出門,裝作什么也沒看見?墒, 萬萬沒料到,大隊治保主任從側(cè)面的樹林里沖了出來,沒進碾屋門便吼叫著:“陳正中,你要死啦!停牛做什么鬼呀?”治保主任躥進了門。我估計就要出事了,跟著也進了碾屋。正中站著發(fā)抖。治保主任斜睨著他,從頭看到腰,冷笑著問:“你這該死的東西,布袋里裝了些什么?說!”正中抬起了頭,失神的眼突然閃出一線哀憐的弱光,正好與我的眼神相遇。猛然間,我憶起了小麻雀和老水牛的眼光……我突然笑起來,拉著治保主任的衣角說:“陳主任,我見這家伙的口袋這么大,想試試能裝多少米。我正想去拿稱來測定……”我第一次撒這么離奇的慌。我畢竟是中學老師,治保主任半信半疑,似笑非笑地對我說:“這類東西,最好不要跟他開玩笑!” 碾屋給我留下的記憶是無窮無盡的。它已不再存在了,但那些往事卻深深地嵌在我的心田。碾屋給我塑造的性格將伴隨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