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遠方從不教人缺少吟詠的題材——去歲九月奔赴小島,卻成一場浩浩蕩蕩的秘密旅行。人人皆知我去過又回來,但無人知我在彼看到什么。這是一捧過于珍貴的回憶,向誰分享都怕打擾了舊時光。莫之能御的是新的時光總要到來,從臺北到威海,中間隔了多少日子又多少距離?以為去日尚短,記憶卻已一寸寸癱瘓,每當試圖放大一個細節(jié)時我都驚慌失措,回憶如何去得這樣輕快?譬如在小島上同樣也看過的書,彼時是以何種心情,用哪一只筆劃下這個中意的句子?癡愚如我,是否將一個秘密保存得過于完好,待某天四下尋覓,只余海浪般的碎片,再看不見鄉(xiāng)愁的端倪。
我想將這秘密寫成一卷,叫人不由得要想念我的故事,正如我在這個秘密里頭,總是不由得要想念一座島嶼。
然后把故事刻在羊皮卷上封存,丟進背包并繼續(xù)前行。在遠方,注定要去到的路上,潛伏著更多的秘密,此起彼伏,輕輕地呼吸。我將用一生的時間遇上,或者錯過它們。
【一】
作為十五人里頭唯一的陸生,坐在“文學龍”的教室里我大概很有點突兀。頭回見到徐國能,心下暗暗比較眾作家稱他的書生模樣,倒是并不覺得相同。“到臺灣覺得怎樣?”他的表情玩味,語氣卻不以為然,兀自笑笑說:“臺灣不就是那副樣子么!”我想臨淵羨魚和深潛水底,感覺畢竟不同,不過臺灣究竟什么樣子,說不定到過大陸才更看得清楚。
對我來說,臺灣最可愛的地方在于,它與我來之前無數(shù)次想象的模樣是那么一致,當我真的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它還是總能給我以驚喜。
比如臺灣的云居然真的那么濃那么厚,好像天空已托它們不住,馬上要掉下來。如果一大朵薩克斯聲音一樣的云彩墜下,會變成雨還是變成風?而如此嬌小的寶島怎么能接得住它,莫不是要溢出小島,沉入深深的海?一大朵云沉入深海。薩克斯是最宜云彩的聲音。
而慣聽的那句“冬季到臺北來看雨”真的不只是歌詞而已,十月往后數(shù),漸入雨季,臺北城的每一天都好像在雨里浸著,為孟庭葦飄逸又冰涼的歌聲立此存照。莫非這世上還有不愛雨的怪物?而我總祈求能揀個每天下雨的地方過一輩子。夜夜聽那雨聲,滴答——淅瀝瀝——轟!隆隆隆。滴答。滴答。滴答?偸沁沒睡下,就疑心在夢里了。
【二】
從雨水淪漣的夢里醒來,每個意想不到的角落都有豐盛的善意。
頭天去繳學費,找不見帶隊的老師,隨便問問的一個接線生比我自己還著急,輾轉(zhuǎn)數(shù)個電話幫著尋找,并不記得這本非她的職責范疇。已經(jīng)不好意思問路了,總有人大大方方說:來,我?guī)氵^去,我連連道謝,心疼他原本要去相反的方向。跟幾位路人攀談起來,會被邀請去西門町老字號的南美咖啡過一個暖洋洋的下午;公交和捷運上寫著“博愛座”的,幾乎沒看見年輕人坐在那里過。有半夜開車帶我們泡溫泉的好好房東,有自告奮勇送墨寶的耄耋老頭。有素不相識的同學在人后無一點私心稱揚于你,還有初識未久的老師,會爲了圖書館不甚合理的制度,執(zhí)著地一再幫你爭取權(quán)益。我是這社會里一個全然陌生的旅人,社會卻不吝嗇對我捧出最大的善意。這是一個文明可以生存的地方。
世新董事長成嘉玲女士總是黑絲襪超短裙,化妝如翻版宋美齡,教人不敢相信她古稀的年紀。高跟鞋噠噠而來,向講臺上主持新昆曲《楊妃夢》講座。同一時間另有外交部長的講座,所以看見她出現(xiàn)在這一場我挺意外。成老版慢條斯理地說:“剛才校長說兩場講座時間沖突了,問我去哪一邊。我反問他校園里到底官員重要還是大師重要?我當然要來曾永義教授的講座。”我總是跟人說世新只是個小學校,不能代表臺灣的模樣。這會兒閉上眼睛,突然想哭。
據(jù)說陳丹青頭回去美國大吃一驚:街上的男男女女,人人長著一張沒受過欺負的臉。我笑話這位矯情的先生,可惜笑得太早了。當我真正認認真真審視臺灣人的臉孔,一張張,精致的,平庸的,開心的,發(fā)愁的臉孔,當我看到有一個地方,那里的人在不笑的時候臉上也眷著笑意,在無人相對的時候面上也隱著慈美的光輝,我有點明白了丹青先生的驚異。只有不會互相欺負的社會,才生得出不會互相欺負的人。不用瞧鏡子,我知道在這里我必是丑的。同我長了二十年的地方一樣,每個人臉上都寫著一般的“苦大仇深”。是誰太不爭氣的,我們,還是這個社會?我還想問,鏡子卻不肯多說話了。
【三】
第一次在海外過新年,沒想到會想家。打人事不知的時候在親戚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樂不思蜀。高中起離家住校,大學輾轉(zhuǎn)威海,母親想我想得掉淚,不孝如我,總覺江山有待,外頭天地寬,從不知想家為何物。如今在這個心心念念要來的地方,在人人對你熱情友善的地方,居然有時候一個人坐在圖書館的角落里,帶上一只口罩就像把自己整個包住一樣,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擦都來不及就淌了滿臉,像給誰欺負了一樣委屈,給誰呢?鄉(xiāng)愁是我的形而上學。
在還有沒多久就回家的當口年又來了,它來時我正過一段山路,剛剛巧回屋。十一點五十九分,年它在趕我,一回身,撞上了。四方人大概都擁在101大廈前跨年看煙火吧,回程捷運難得的有點冷清,同行的姑娘靠在我肩頭睡著了,一對情侶旁若無人嬉笑。聽綿軟國語仿佛置身電視劇里,突然想不起又土又暖和的家鄉(xiāng)話怎么說了,急的想掉淚。臺北城什麼都好,我卻只是個過客。我像一只潮濕的蘑菇,永遠撐著傘在永遠下雨的小島上。有誰知道一座島嶼該往哪里靠岸?
這是歲邊上了,無數(shù)人以不眠擁抱這時分,祝福又滿天飛的時分。說不上熱鬧還是冷清,像花開到盛時,已有衰頹之勢。好歹人們管它叫做節(jié)日,因著其實沒人會認真介意的祝福,我的心卻越來越清靜。想一本書,前日二手書店剛淘得,還冷!栋倌旯陋殹放_灣版翻譯是:一百年的孤寂。 這是一個讓人覺得天荒地老的時刻。而我,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漂流著,像一個孤獨的奇數(shù)。
遂奇怪漂泊沒有成為文學的母題,而鄉(xiāng)愁似乎很輕易取得這個地位。如果我沒有根,那么該如何將自己種下,在這離鄉(xiāng)遠遠的泥土里。
【四】
每晚乘校車回到會館,保全爺爺總是很開心地挨個對幾十個孩子說:“歡迎你們回來,高興你們回來。”他的笑容那么真誠,而不是出于敷衍,甚至不是僅僅出于禮貌,讓我感動并安心。有一句從沒說過的話,是每回都在心里默默告訴爺爺?shù)模何乙舱娴氖呛芨吲d見到你。離開臺灣那夜,在一盞模糊的燈影下道別,老人說:不要難過,我一點都不難過。你們都象是我的孩子一樣,我只當你們出遠門了。不要老是想著再回來看我,有機會再去別的地方,去更好的地方。不要哭,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于是沒哭,被人當成孩子意味著有人愿意為你付出寵愛和關(guān)懷。我覺得溫暖。
將走的那一周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告別。剛熟識的新朋友,還沒煮沸的友情,此地一為別,或許永無機會再見。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告別啊,最多是道一聲“再見”,仿佛下個周一下午一點鐘,就在這間教室里,又可以再見到一樣。
離別的季節(jié)只合處處皆離別。遺憾構(gòu)成的回憶,比相處時的美滿還要長。一簡尺牘翻來覆去瞧不夠,老師在信末說:不要哭,不要笑,要理解。
我要怎樣懷念一個我并不了解的地方,但其實我打還沒離開就開始想。
【五】
一九四九年國府遷臺,一拂淺水隔開的兩塊土地,從此各自揚鞭。江山如有待,遺忘和錯過的,我們會重新出發(fā)。
我想做一個擺渡的人,劃著小島,只是不知道去哪里靠岸。我所站立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世界的邊陲,我雙腳所朝的每一個方向都是人類的故鄉(xiāng)。這是一場秘密旅行。
在航海日記里,一連三日,哥倫布只是寫道:今天我們繼續(xù)航行,方向西南西。
今天我們繼續(xù)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