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蒼茫,峰回路轉(zhuǎn)。一條迂回曲折的羊腸小道,猶如一條黃色的長飄帶,忽隱忽現(xiàn),出沒在密林深處,懶洋洋地纏向山腰小寺——靈通廟。
靈通廟,掩映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間,頹敗低矮,卻是我魂牽夢縈的家。除了豆芽般瘦長的我,廟里還住著我的妙陽師太與啞巴師娘妙明,香火長年不旺,冷清清的。我的師太,年且九十,老佝僂著背,猶如一截枯槐。師太總說我是世界上最潔凈的人,喝著廟里的米湯長大,從沒葷腥的玷污。師太說我沒有父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佛祖賜給小廟的小精靈。
師太曾屢次繪聲繪色地對我說:七年前,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她誦完《金剛經(jīng)》剛閉好寨門想上寮房睡時,廟外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她很害怕,待她和啞巴師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門看時,佛殿前方臺階上居然擱著只大紙箱,一個女嬰就躺在里面踢蹬著大哭。瞅見有人接近,女嬰竟咧開沒牙的嘴笑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當(dāng)她做賊般地抱著女嬰進(jìn)屋時,還感覺到身后人影一晃,好駭人。說也奇怪,抱回廟里后,恁小的嬰兒,無須奶粉,喝著廟里的米湯照樣長得清清吉吉、白白凈凈。有一回,山下一個年輕的女施主進(jìn)廟燒香,因奶漲得厲害,衣襟濕了一大片,曾悲心大發(fā)地撩開胸衣想給女嬰喂奶,她居然犟著不喝……
那女嬰就是我!潛意識里,我也一直堅信是廟里的菩薩救了我,是師太師娘養(yǎng)育了我。我豈能恩將仇報,不用功誦經(jīng)?
師太給我取名妙春,大概是希望我像春天一樣天天朝氣蓬勃。師太年事已高,實質(zhì)上我是啞巴師父一手帶大的,我也一直喚她師娘。師太越長越矮越長越丑越長越乏力,師娘也是,我卻越長越高越長越俊越長越有勁。我長年晃著光溜溜的頭,套著件灰色的大道袍,越來越靜不下心誦經(jīng)念佛。師太師娘稍不留意,我就撒腿漫山遍野亂竄,采野果,逮小鳥。當(dāng)師太雕塑般地站在廟門口聲嘶力竭地喚我回去時,我早已吃得滿臉果醬般斑斕,為此沒少挨訓(xùn)斥,但從沒挨過打。
我常伏在窗臺上,癡癡地眺望起層層疊疊的大山,好奇地問,師太師娘,山那邊是什么呀?可曾有廟有人呀?師娘只會比手劃腳,咿咿啊啊地傻笑,師太永遠(yuǎn)都是一個答案:是山呀,沒見到處是山?山那邊還是山,有廟也有人,跟咱們一樣呀!對這樣的回答,我總不滿意,卻又無從知曉更多的答案。
師太師娘也許永遠(yuǎn)不知:九歲那年,炎熱的暑假,我有了新朋友,一群山下的放牛娃。隔三差五,廟背后的山窩里滿是大大小小的黃牛水牛,在茂密的茅草間鉆來鉆去、神出鬼沒,“哞哞”不斷。放牛娃和我年齡相仿,總興高采烈地唱著、追逐著、游戲著,也常架起柴火烤豆子烤地瓜。寂靜的大山霎時熱鬧起來,蕩漾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山底的青煙裊裊升起,飄出瓜豆誘人的清香。沐著落日的余暉,孩子們便呼朋引伴地呼喚著,輕輕地躍上牛背,悠悠哉哉地朝山下唱去。牛群全腆起圓滾滾的肚子,邊吃邊走,邊走邊吃,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剛開始,我總遠(yuǎn)遠(yuǎn)地覷著不敢靠近,大凡一露臉,孩子們準(zhǔn)會“小尼姑,光光頭”地狂呼亂叫,甚至朝我扔泥團(tuán),駭?shù)梦乙涣餆熕频某芰稚钐幎恪N覙O想溜回廟里,但總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吸引著我。隱約聽見“哞哞”聲,我總情不自禁地往熱鬧的后山跑。
“甭打了!甭打了!再打我告老師去,我叫大伙兒都不跟他玩!”有一次,當(dāng)我再次遭到孩子們的羞辱甚至攻擊時,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居然挺身而出,一副聲色俱厲的樣子。
“小師父,別害怕,別跑呀!跟咱們玩游戲吧!”胖男孩竟熱情地走上來邀我一起玩,順手將一塊烏黑的地瓜硬塞給我。當(dāng)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加入他們的游戲隊伍時,我發(fā)現(xiàn)“捉迷藏”竟是如此的有趣與難忘。
胖男孩叫愣子,比我大三歲,早上了學(xué),滿腦子的誘人故事。見我懼牛,別的孩子都笑我膽小如鼠,愣子卻鼓勵我勇敢些別怕,還扶我上牛背,手把手地教我駕著牛走。我覺得孩子們真?zhèn)ゴ螅嬋淮笪锞褂?xùn)得服服帖帖。
在愣子的幫助下,我和孩子們?nèi)闪撕门笥。每次上山,愣子都會偷偷地塞給我?guī)最w水果糖,小伙伴們也爭著給我講山下的精彩故事。我越來越喜歡他們了,越來越神往山下的世界了。
沒有他們的日子里,我常站在廟門口,癡癡地望著山下那條飄帶般的羊腸小道……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愣子讓小伙伴們幫他看牛,他竟自告奮勇地陪我下山玩。山下稻浪流金,人聲鼎沸,好美啊。愣子還特意帶我去他美麗的學(xué)校轉(zhuǎn)了一圈,神氣活現(xiàn)地對我說,下山吧,下山多好,快開學(xué)了,讀書多好。
我對山下的世界益發(fā)神往起來,無奈下山的機(jī)會總不多。不知為何,即便我哭著鬧著,師娘下山也不肯帶上我。
師太說我與佛有緣,天天極耐心地教我念佛誦經(jīng)。前幾年我也學(xué)得特別賣力,經(jīng)文鈸鼓,早學(xué)會了,可越來越靜不下心來。啞巴師娘整天像牛一樣埋頭苦干,從不喊苦喊累,我時常跟著玩,不知不覺也學(xué)會了不少,也常打打幫。
師太抿動著沒牙的嘴,聲音滄桑沙啞,有氣無力。師娘是啞巴,閑下來時只會靜坐默念,嘴巴一張一翕,活像擱淺的魚,一副茍延殘喘的樣子。在滄桑的誦經(jīng)聲中,我稚聲稚氣的聲音總顯得異樣清脆和刺耳。
大凡外廟下山做法事人手緊張請求幫忙時,師太總會推說自己年老行動不便,婉拒人家。每逢此時,我總自告奮勇地代她下山。起初師太師娘說我年幼不答應(yīng),但擋不住人家的再三請求,加上我哭鬧得厲害,人家也說我佛經(jīng)誦得恁熟,陪著下山鍛煉鍛煉也無妨,還保證送我回廟,她們也就再沒駁回的道理了。我終于有機(jī)會下山了,即便天天悶在山下人家念佛誦經(jīng),也比山上強(qiáng)。
我人小,佛經(jīng)念得好,在山下特扎眼,小有名氣,出山的機(jī)會越來越多。
十歲那年,山下兩個老師進(jìn)廟動員我下山讀書,說不接受義務(wù)教育是違法的。令我意外的是,師太師娘居然答應(yīng)讓我下山讀書了。我卸下了寬大的道袍,換上花花綠綠的裙子,很快成了修明小學(xué)的學(xué)生。湊巧的是,師太表妹的孫女芳芳跟我同班,小我三歲,我從此寄宿到了桃花村芳芳家,成了芳芳的姐姐。
校園生活真精彩。在校園里,我又見到了愣子,還有那些放牛的小伙伴。我越來 越覺得 老師和師太仿佛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對鬼神對自然對人生的解釋竟是如此的迥然不同。誰是誰非,可真把我難住了。
有一回,老師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爸爸媽媽,小朋友們回家后要幫爸爸媽媽揉揉肩捶捶背。芳芳當(dāng)即站了起來,說老師你錯了,妙春姐就沒有爸爸媽媽,只有師太和師娘。小伙伴們一愣,全好奇地瞅著我。只聽見老師微笑著說,其實妙春小朋友也有自己的爸爸媽媽,只是他們賺錢去了還沒回來。老師,芳芳說的沒錯,我沒有爸爸媽媽,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佛祖賜給師太師娘的。我覺得再不站出來替芳芳說話,就太不夠意思了,全然沒料到大家全哄堂大笑……
不知不覺間,我的頭發(fā)也瘋長起來。我謹(jǐn)記師太師娘教誨,吃素不吃葷,芳芳家也不勉強(qiáng),但飯菜似乎總比廟里香。好幾次,芳芳偷偷地拿香噴噴的雞翅誘惑我,我?guī)h然不動,只是嘻嘻笑。誘惑多了,在芳芳“嘗嘗看”的一再慫恿下,我終于忍不住舔了舔、咬了咬、啃了啃,我越來越覺得,動物的肉竟是如此的鮮美,不吃肉真是可惜。
越來越愛吃肉,卻始終不敢面對宰殺牲畜的血腥場面。臨近春節(jié),當(dāng)?shù)弥挤技彝砩弦獨(dú)⒇i時,我半夜還假裝上廁所偷偷地打開豬圈門,將那家伙往外趕呢,只可惜它死活不肯出圈。第二天,面對那一攤毛發(fā),我黯然神傷,還偷偷地替它念佛超度呢。
芳芳與我同桌,我倆有著說不完的話。大凡別人笑話我,芳芳總會挺身而出,令我好生感動。芳芳的爸媽長年在外打工,只有爺爺奶奶在家,也照料著我們的飲食起居。
桃花村尾有位長相丑陋的老婆婆,孤零零地住在一間頹敗的泥屋里,小伙伴們都慣叫她老巫婆。據(jù)說她有八個兒子,全棄她而去,沒一個肯養(yǎng)她。她獨(dú)來獨(dú)往,除養(yǎng)著一條大母狗和一伙老母雞外,家里什么也沒有。我和師娘曾去過她家?guī)状,她那張魔鬼般的臉實在丑得駭人,但我越來越覺得她心地善良。她每次都會往我兜里塞好吃的,紅紅綠綠,十分誘人。但想起那張歪曲變形的臉,我怎么也吃不下,有時我還背著師娘偷偷地將它們擲在地上。想想不妥,又趕緊撿起來,交給師娘,說是吃了可惜,不如留著廟里供佛用。師娘拍拍我的小腦瓜,只是笑。
聽師太說,當(dāng)年家中失火,為了搶救壁櫥里三枚銀元,老婆婆竟不顧別人的勸阻,毅然沖進(jìn)熊熊大火,銀元沒找著,人卻被燒昏了,若不是好心的鄰居裹上濕棉被沖進(jìn)去搶救,恐怕早沒命了。那張和藹可親的臉從此徹底沒了,換成了一張魔鬼般的臉。丑婆婆知道自己難看,怕嚇著人家,很少出門,獨(dú)來獨(dú)往。
不知為何,臨下山時,師太師娘再三叮囑我要常抽空去看看丑婆婆,多幫幫人家,她太可憐了,連自己的子孫都嫌棄。
一天傍晚,丑婆婆正佝僂著背,顫顫悠悠地在小樹林里拾枯樹枝。“打!打死老妖婆!打死老巫婆!”放學(xué)歸來,不知那個小伙伴恁眼尖,好比獵人發(fā)現(xiàn)獵物一樣,興奮得大呼小叫起來。泥團(tuán)和砂石像雨點般地砸向丑婆婆,有幾個膽大的還沖過去將她碼成一堆的枯樹枝亂撒一通。除了罵罵咧咧地蹲下身,丑婆婆活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不是壞人!”我死命地喊著攔著,卻不管用。我極想抓起砂石砸向小伙伴,替她報仇,卻又不敢,我極怕小伙伴們罵我是叛徒,孤立我,不跟我玩。芳芳沒打,只是叫我別管鬧事。砸久了,見沒反應(yīng),孩子們也懈了,便一哄而散。我很為自己的無能而愧疚,無限哀憐地瞅了瞅丑婆婆,還是跟著小伙伴們走了。
近了,頹敗的小屋近了。大老遠(yuǎn)我就聽見屋里傳來母雞“呱呱咯咯”的嘈雜聲,夾雜著“咕咕咕”的喚食聲。準(zhǔn)是丑婆婆撒秕谷慰勞下蛋的功臣了。
“誰?誰敲門呀?”我遲疑著不敢敲門,當(dāng)我鼓足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敲響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時,里面?zhèn)鱽砗闷娴脑儐枴?ldquo;我!靈通廟的妙春,你認(rèn)識的!”我踮起腳尖朝門縫里看,大聲道。
一陣“噼里啪啦”響后,門便‘吱嘎“一聲裂出條縫,探出那張丑陋的臉,一條搖頭擺尾的大黑狗趁機(jī)鉆了出來,舔著我的褲管“嗚嗚嗚”地轉(zhuǎn)。
“你?師娘呢?”丑婆婆好奇地瞅著我,好像我把師娘藏匿起來似的。當(dāng)?shù)弥乙言谏较履顣仟?dú)自前來時,她便熱情地邀我進(jìn)屋坐。屋里一如既往地臟亂,地上橫七豎八地擺著許多東西,那伙老母雞照樣悠閑自在地游蕩著。
“婆婆,給你蘋果!”我將一網(wǎng)兜蘋果往她手中一塞,隨手拿起掃帚掃地,還往門前小溪里挑水將大水缸灌得滿滿的。
臨走時,婆婆感激地握住我的手,說廟的孩子就是懂事。頓了頓,婆婆轉(zhuǎn)身從白飯堆中扒出只熱騰騰的雞蛋,硬塞在我兜里,說是送給我吃,不犯戒,只是甭讓師太師娘知道。
當(dāng)我疲憊不堪地走出門時,感覺真餓了。瞅了瞅手中潔白的雞蛋,嗅了嗅,笨手笨腳地敲開,舔了舔,忍不住吃了,咂巴著嘴巴,感覺那味道真是美極了,比廟里的紅心地瓜還好吃。
一天傍晚,臨近放學(xué)時,雨還在死命地瀉著。正發(fā)愣時,我突然瞅見窗外有人輕輕地敲擊著玻璃,那人戴著大斗笠和大口罩,全然看不清臉。“豆豆,擱這兒啦!”見大伙兒都朝外望,那人便將一把嶄新的雨傘朝里晃了晃,擱在了窗臺上。那不正是丑婆婆?她給豆豆送傘?當(dāng)我死纏著和豆豆共傘回家時,我還故作驚訝地問他:“誰呀?誰那么熱心給你送傘呀?不會是你奶奶吧?”“別胡說,她是我鄰居,大概是給她孫子送傘時順便幫我送吧。”豆豆輕描淡寫地說,神情很是不悅。
丑婆婆孤零零地住在村尾,哪有鄰居?我明知豆豆撒謊,卻不再爭辯。
以后的日子里,我總隔三差五地去看望丑婆婆,似乎和她有著說不完的話。當(dāng)我聊起班上的豆豆時,她突然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一再追問豆豆在校的學(xué)習(xí)和表現(xiàn)。她終于承認(rèn)豆豆是她親孫子,她老三的長子,她一再告誡我甭跟別人說,也 別告訴 老師,怕影響不好,對豆豆不利。那天臨出門時,丑婆婆還神神秘秘地拿出一籃子雞蛋,讓我用廢紙一一裹好,幫她分成三份,托我給她的三個小孫子送去。當(dāng)我反問他們?yōu)樯恫蛔约簛砟脮r,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沉默了,繼而淚水滂沱而出。我全然沒料到丑婆婆也會哭,一哭,更丑了。
當(dāng)我興沖沖地將雞蛋轉(zhuǎn)交給豆豆時,沒想到他爸竟冷冷地說:“謝了,以后這些事就甭用一個小尼姑操心了。”令我不解的是,三家人好像很有默契,我在別外兩家的送蛋經(jīng)歷也差不多。
在我的一再慫恿下,豆豆也曾偷偷地和我一起去過丑婆婆家?匆姸苟梗笃牌朋@喜得熱淚盈眶,那次給的糖果也特別多特別甜,塞滿了我倆所有衣兜。
第二天,瞅見豆豆一瘸一拐的樣子,我正想過去攙他時,他卻朝我憤怒道:“都是你!少來這一套,以后我再不跟你玩啦!”當(dāng)我莫名其妙地愣在那兒時,他又咆哮起來:“我們不在乎那幾個臭糖果臭雞蛋,吃了還怕惹病呢。”
后來我才知道,得知豆豆去過奶奶家后,豆豆爸狠狠地揍了他一頓。芳芳還告訴我說,豆豆奶奶得了大病,很嚴(yán)重的,豆豆爸不讓他去,怕染病。
我很駭然,我全然想料到自己會與病入膏肓的人在一起,仿佛自己已染上了不治之癥似的。
當(dāng)我怒氣沖沖地跑去責(zé)問丑婆婆為何對我隱瞞病情時,她一愣,驚訝地望著我。當(dāng)我痛快淋漓地將豆豆的話全盤托出時,她沉默了,濁淚再次滂沱而出。“孩子,你信嗎?風(fēng)濕病會傳染嗎?除了風(fēng)濕和難看,我有啥。坎还帜愫投苟,太小不懂事,只怪自己教子無方,養(yǎng)的全是白眼狼。”丑婆婆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最后竟抱緊我掩面而泣。
我仍舊常和丑婆婆在一起。豆豆對我不斷造謠中傷,在同學(xué)中孤立我。我謹(jǐn)記丑婆婆的話,從未在別人面前提起過她和豆豆的關(guān)系,但我越來越覺得豆豆冷漠無情、可鄙可恨。
雪妞,豆豆的好朋友,我的同班同學(xué),老抄我作業(yè)。不給她抄,她就在背后“小尼小尼”地亂叫,見我不搭理,竟攔住我嘻嘻笑,說我是沒人要的臭丫頭。論打,我和芳芳都不是她的對手;告 家長告 老師,她又不怕,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板頭。我早就想教訓(xùn)她一頓,如今和豆豆關(guān)系鬧僵了,這種報復(fù)情緒日漸熾熱。
一天傍晚,我發(fā)現(xiàn)雪妞挽著竹籃鬼鬼祟祟地朝村后那座廢棄的碾米房走去。我躡手躡腳地跟著,她也沒察覺。站在碾米房門前,雪妞四下瞅了瞅,當(dāng)確信周圍沒人時,才打開鎖閃將進(jìn)去。當(dāng)她探頭探腦鉆出門時,竹籃明顯成了空籃。待雪妞走后,透過門縫,我好奇地朝里張望,隱約可辨一個矮胖的女人正坐在地上吃飯……
當(dāng)我將這事悄悄地告知芳芳的爺爺時,他竟一臉神秘地對我說,大人的事小孩莫亂說,說了要挖舌頭的。我極害怕,茫然地點著頭。
當(dāng)雪妞再次肆無忌憚地調(diào)戲我時,我笑了笑說:“雪妞同學(xué),最近都干啥去了?”“沒干什么,在家看電視做作業(yè)唄。”雪妞不以為然。我又笑笑,說:“當(dāng)真沒有?哪你為啥天天挎著竹籃子?”雪妞一聽,立馬蔫了,轉(zhuǎn)而十分友好地和我套近乎,一副搖尾乞憐的樣子。
我隱約感覺此事非同尋常。
一天下午,放學(xué)路上,我突然看見村后碾米房門前圍了一圈人。近前一看,一個大肚子女人正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死活不肯起來。那女人胖而矮,不正是那天席地坐著吃飯的?從嘈雜聲中,我得知她居然是雪妞的娘,想逃避計劃生育,結(jié)果被人舉報,被鄉(xiāng)干部逮住了,正要抓去引產(chǎn),要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扎死弄掉,聽說還是個男娃呢。
我隱約感覺此事和自己有關(guān),和芳芳的爺爺有關(guān),便飛一般地朝芳芳家跑去。芳芳的爺爺正在劈柴,似乎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他仍舊熱情地喚我吃飯。“雪妞……雪妞娘……”我欲言又止。“不是警告過你?大人的事,小孩子甭插嘴,就當(dāng)什么也不知道,啊?” 芳芳的爺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只感覺背脊冷嗖嗖地直冒汗。
以后的日子里,每次遇見雪妞,我總試圖過去和她解釋什么,但一瞅見她怒目相向的樣子,我就噤若寒蟬,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敢說。
當(dāng)我將這事偷偷地告知師太時,她竟大驚失色起來,連呼罪過罪過。當(dāng)我想再問時,師太竟一臉嚴(yán)肅道,別說了,別說了,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
我全然沒料到,有朝一日雪妞的娘會請師太師娘下山到她家念佛,還熱情地邀我共進(jìn)午飯,我懼怕雪妞,本不想去,但終架不住雪妞娘的死纏與熱情。那天的齋飯齋菜十分豐盛,吃著吃著,雪妞的爹和娘竟雙雙跪在師太師娘腳下,涕淚交加,大罵自己豬狗不如,說千不該萬不該將親骨肉丟在廟門口,哀求她們將孩子還給他們。
師太哭了,師娘哭了,雪妞也哭了,我更是嚎啕大哭……
不知為何,師太病了,師娘也病了,小廟也搖搖欲墜……
沒過多久,丑婆婆死了,聽說是上山拾枯樹枝時失足滑下懸崖的,死得好慘。丑婆婆的葬禮十分隆重,吹吹打打,熱熱鬧鬧,一長溜兒孝子賢孫全披麻戴孝,哭哭啼啼,悲痛欲絕,豆豆如此,豆豆爸也如此。丑婆婆就葬在小廟旁邊,墓地極氣派,極威武,益發(fā)襯托出小廟的寒磣與頹敗。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間我升入了二年級。芳芳的爸爸媽媽也回來了,還眉開眼笑地捧回一個整天瞇縫著眼的男嬰。芳芳有弟弟了,好小好小的弟弟?墒,我的弟弟呢?我的弟弟在哪里?還好,我有雪妞妹妹,芳芳卻沒有。
山上有座廟,有我年邁的師太與師娘,叫我怎能忘懷?
山下沒有廟,有我親愛的爹娘與妹妹,叫我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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