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前是太行山西部的一個小村，隱蔽在大山的皺褶里，如今它那水墨丹青般的容顏已經(jīng)衰敗，村里的青壯年都陸續(xù)離去了，只剩下幾個老人留守在殘喘樣的老屋里。那些畜糞摻合著黃土壘就的老屋老墻上，打著同樣質(zhì)材顏色濃淡不一的補(bǔ)丁，依著土崖掏出來的幾個窯洞里塞著柴草，伸出洞門的草葉在風(fēng)里唏噓，其余空著的窯洞個個都瞪起了眼睛。廢棄的空院子很多，門窗大都不存，屋頂傾斜坍塌了，銅銹樣的青苔爬上了炕沿和灶臺。村道上鮮有人影，偶爾見個老漢靠著土墻曬日陽，煙袋桿飄出的那點(diǎn)煙在春天的暖陽里飄散，給村子添上一點(diǎn)活氣。溝底下有幾只雞在刨食，狗在大門里卷著身子安睡，小村的日子就這樣多胞胎似地溜過去，今天和昨天一樣，昨天和前天一樣。
山坡上沒有孩子放羊或是打草，因?yàn)闆]有學(xué)校無處去上學(xué)，全村的孩子走得一個不剩，他們的父母或在城市的各種作坊、建筑工地做工，或串著街巷叫賣核桃大棗，或挾著編織袋子到處拾荒。
在小村，我進(jìn)過一個空院子，認(rèn)定這是個勤勉的莊稼人住過的宅院。朝南的三孔窯洞用鑿出邊角的石頭砌了前臉兒，窯門上邊還發(fā)了楦，做工精細(xì)，石頭幾乎是一般大，對縫整齊。窯門是兩扇對開的木門，盡管棕紅的油漆剝脫了，但是上半部細(xì)密規(guī)整的小方格子還是看著很古樸。從格子縫隙看進(jìn)去，順墻擺著四口特大號的缸，猜想是盛放谷子和玉米用的吧，它們默默地站在那兒，顯示著曾經(jīng)的自足與安謐。院子不算大，西面的土崖下邊有棵老榆樹，樹干上有不少節(jié)疤，靠近大門的地方是一間牲口棚，棚頂已經(jīng)塌下來了，石頭鑿的料槽孤零零地袒露在陽光下，上邊的橫桿上還耷拉著一截繩頭。院子里陳年的青蒿茅草長得有半人高。
面對院里的景物，有一個隱秘的聲音，一串傳統(tǒng)山村生活的色彩，一種舊的鄉(xiāng)土小說里的味道，讓我跟它的過去遭遇，它把我?guī)нM(jìn)一種親切而又恍惚的狀態(tài)。返回到時間的遠(yuǎn)岸，當(dāng)知青時候的種種回憶，水一樣地漫了上來。這種狀態(tài)最能鼓動人寫下點(diǎn)什么。
從劉家前出來往北走，有一條小道直達(dá)土崖底下的石河河灘。天空高藍(lán)，陽光干凈，輕輕柔柔的風(fēng)中飄飛著草葉花瓣，吹進(jìn)山坡和谷地，蜜蜂伏在野花上輕聲細(xì)語。寬闊的河床里，滿河灘大大小小的卵石泛著光，沒有一滴河水。
石河，它從上游東莊口的馬定夫發(fā)源，到下游匯入另一條河——烏馬河。在早前幾百年，它的兩岸還處于原始洪荒的混沌之中，正是因?yàn)橛羞@一河的河水，才陸續(xù)有出門熬活的、趕腳的漢子們停留下來，他們在兩岸的土崖下扎下窯洞，開荒種地。散落在山谷間的幾十個村落，在它們生成發(fā)展過程中，這條河曾起到過決定性的作用�，F(xiàn)在它就要枯竭了，它的枯竭是因?yàn)槭チ硕鄠�潛流涌動的源頭，所以它從源頭一直溢出著憂傷，那些從石砬子滲出來的清澈光潤的淚水，已匯不成山間的溪流，這是土地的絕望。這條河會徹底消失嗎？山谷上面的藍(lán)天沉默著，不理會土地焦慮的目光。
衰竭的河灘，已找不到對大自然的記憶，一年四季都裸露的河床，迷蒙地看著世事變遷。
順著河灘走了大約三里地遠(yuǎn)，有一條小道斜插上土崖，崖上有撤掉的鄉(xiāng)政府原址，那是一處很大的院子，通向大門的十幾步路幾乎讓陳舊的和新生的荒草封住了，粗鋼筋焊成的鐵門緊閉著，銹跡斑斑。這鐵門當(dāng)初制作的很精致，對開的每一邊都有五顆五角星，攔腰還焊了兩道橫檔，門的上邊做成了拱形，拱起的邊框下面有“勤政為民 刻苦創(chuàng)新”八個字，可惜字體銹蝕得改了形狀，像是剛寫好的墨筆字不小心沾了水，洇開了。
撤鄉(xiāng)，給普通老百姓帶來了什么？最受害的還是那些到了上學(xué)念書年歲的孩子。有鄉(xiāng)政府在的時候，大院的不遠(yuǎn)處是一所小學(xué)，周圍幾個自然村的孩子們都到學(xué)校來讀書，那時的山野里，可以聞到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這會讓山坡上勞作的大人們心里舒暢。傍晚太陽壓山的時候是學(xué)校放學(xué)的時候，也是羊群歸圈的時候，在窄窄的山道上相逢，孩子們面對盤著大犄角的頭羊，該是怎樣的害怕與興奮并存著，怎樣的像勇士一樣沖過去，跟羊群擠來擠去的混在一起呢？孩子們的歡笑聲，能給這荒山增添多少活力呀……
鄉(xiāng)大院和學(xué)校之間的中間地帶有一個小賣部，是方圓十幾里地面上唯一的商店，大約二十平米的鋪面，老板、打雜、售貨員是同一個人，賣些油鹽醬醋類的生活必需品。我看見一個瘦小的老太買好了東西正在整理，她用繩子把一包洗衣粉、一包火柴、一雙黃膠鞋和一大瓶散白酒綁在一起，繩子的另一頭拴上那個能裝十斤醋的塑料桶，然后把它們搭在肩膀上，前胸是醋桶，后背是那一堆零碎，走出去了。
我出來的時候看出老太跟我走的是一路，她已經(jīng)走在往河灘下去的小道上。她站在滿是卵石和沙礫的河灘上，回頭招呼我：“恁踩沙呀，不踩石。”
這里的地方話，像外國話一樣難懂，我是見她抬起一只腳來，用鞋尖不斷點(diǎn)地的動作才揣摩出這句話的。她笑著，滿臉的核桃紋在陽光下格外清晰，菊花瓣一樣開在臉上真實(shí)暖人。我緊走幾步趕上她，依她所言，找卵石空隙的沙礫處落腳，真的不像來時那樣辛苦了。
下午的山風(fēng)大了些，走在河灘，可以遙望兩岸邊的草坡、野花，以及再遠(yuǎn)一點(diǎn)的耕種過的地壟。
我問她：“買這么多東西呀？”
她說：“兩個孫娃都給錢了，有錢花。孫娃好好哩！”說這話時，她的眼睛笑瞇了，先是抿嘴笑，后來嗬嗬地笑出聲了。
一個辛勞一輩子的老太太，她毫不掩飾的快樂和溫情，這深深撼動了我麻木的神經(jīng)。對于生活，對于這個人世，她沒有我的那些想不通的問題，她有的，是對這個世界的和解和感恩。在這無人的河灘上，真想抱一下老太太，抱住她瘦小的肩膀，表達(dá)我的喜歡和感激。這沖動讓我的心跳加快腳步有些漂浮了。意識到她們不喜歡勾肩搭背的，我最終阻止了自己的沖動。
到劉家前小道口，我跟老太告別，她還有八里地要走。
老人走遠(yuǎn)了，我還站在道口遙望：
——劉家前，只是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靈魂撂下的皮殼，在自然界的春天里，它還停留在晚秋的枯草和落葉之上，疲憊不堪，顯示著一種悲涼或者憂傷。
——獵動的酸棗樹枝條，從干渴焦裂的土崖壁上伸出來，伸向天空，藍(lán)天清潔快樂得無邊無際，而土崖沉重得無處述說。
——一端是城市化進(jìn)程，一端是山村日益破敗和荒涼，城市和山村之間隔著一段打滿補(bǔ)丁的路，行進(jìn)中，傳統(tǒng)的山村正在枯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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