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逃離是為了更好的回歸。
一
剛一踏足那片土地,一片荒涼就撲面而來,好像迎面砸進了平靜的水里,那一瞬間,大哥有了窒息的痛感。大哥說:他之前的激動、感慨都沒了,只有一個念頭:不顧一切的坐下去、躺下去,用全身的力氣,去貼近那片大地,那片因為干燥而顯得熾熱的土地。大哥還說:那片土地好像有魔力,只要一接近它,你的心里就會不由得生出無力的感覺,你好象又回到了童年,面對著長而曲折的山路,無奈無力的嘆息。我急忙說:我懂,我懂,因為那是生我們、養(yǎng)我們的故土;因為我們的魂,是在那里滋生的;因為我們當初卯足了勁,逃離了那片故土,卻在逃離后,一點一點的墜入思念。
我能夠想象大哥爬上山坡,慢慢走近老家時的心情,我能想象,見慣了城市里繁華熱鬧的大哥,看著老家真實的近乎虛幻的寂靜,一定會有恍如隔世的錯感,他的心里,那一刻一定是空的,就像明明膨脹起來了的氣球,卻看不見里面填充的是什么。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說什么,唯有一聲聲似乎是如釋重負又似乎是悲傷的嘆息。
少小離家、老大歸,幾年內(nèi),外面的世界正以令人目接不暇的速度發(fā)生著變化,然而那片我們最初接觸的土地,卻依舊那般深沉那般孤獨的保留著初見的模樣,仿佛在這里,歲月和時間,都化為靜止。
大哥站在山頭上,望著已經(jīng)近在眼前的村莊,嗅著已經(jīng)熟悉了的不曾忘卻的味道,卻幾乎失去了邁步的勇氣。
二
大哥回到老家的時候,正是暮色四合時,彼時,坐落在山堆里的小山村,已經(jīng)籠上了朦朧的薄霧,帶著令人心酸的腐朽的氣息,一點點蠶食著大哥因為回家而興奮的心情,等到走到那扇小時候無數(shù)次進出、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里的大門前時,大哥的心里,已經(jīng)沉甸甸的宛如灌了鉛一樣。
院門,依舊是土墻之間豎起的一道木板,從大哥記憶里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多年過去了,那扇門依舊和當年一樣,土墻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苔草,斑駁的門,滄桑的墻,這一切都在訴說著這院子的古老,陳舊的事物,一旦有了歲月的痕跡,就顯得分外沉重,這也讓大哥在推開院門的前一刻,下足了決心。
院里,風物依舊,不過較諸以前,院里的果樹少了一些,但是,大哥無暇觀看這些,他的眼睛,被正對著院門的窗戶所吸引,似乎是為了相應大哥的眼神,從窗戶里,傳來了幾聲咳嗽,明顯的,那是為了顯示自己存在而故意使勁干咳的,大哥知道,那是爺爺在以他一貫的風格,宣布著自己對這間院子的主權以及無時不在的看管,盡管這咳聲已經(jīng)蒼老,盡管這咳聲里傳遞出了爺爺生怕被幻覺戲弄的不自信,但是,當咳聲響起,大哥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那種一進村子就浮上心頭的沉重,漸漸的被淡化,淡化在一個老人,有些故作聲勢的干咳聲中。
三
大哥是爺爺?shù)牡谝粋孫子,‘小兒大孫子’,這是農(nóng)村人最重視的。從小到大,爺爺對大哥都是疼愛有加,小時候大哥精靈古怪,不好好念書,每次念書的時候,都偷偷躲在山里,無聊的時候就跳坎子玩,后來被爸爸發(fā)現(xiàn)了,移交到以嚴厲出名的媽媽手里,好一頓打,虧了爺爺及時趕到,這才算是救哥哥于水火之中,在以后的成長歲月里,爺爺沒少扮演這種救火者的角色,后來家里發(fā)生變故,哥哥不得不少小離家外出打工,這是在孫子輩里最早一個離開村莊、離開爺爺?shù),也是第一個讓爺爺開始體會想念孫子之苦的人,后來,我們其他幾個同輩的都陸續(xù)考上城里的高中、大學,相繼離開了村莊,離開了爺爺,于是,爺爺自然而然的,將對孫子們的念叨,匯聚到了孫子輩里最大的哥哥身上,每每想孫子了,總是會提起哥哥的名字,或許,隨著蒼老,在爺爺?shù)挠洃浝,已?jīng)放不下那么多孫子的名字和面龐,那些年輕的繼承了爺爺血脈的孩子,他們?yōu)槭裁匆粋個的離開了這生養(yǎng)他們的土地?我想,在爺爺?shù)男睦,肯定不止一次的這樣思慮過。
爺爺這一生,將農(nóng)民的忍耐和智慧演繹的淋漓盡致,經(jīng)過了三年困難時期,渡過了文革那個瘋狂的歲月,作為一個地主份子,能夠在那段全民瘋狂的歲月里明哲保身,安然的保住了家人的安全,不能不說是有大智慧。爺爺沒有讀過書,但是,對于時局的判斷和人心的把握,讓他得以戴著地主的帽子,繼續(xù)呼吸著社會主義的空氣。小時候,曾經(jīng)覺得爺爺小心謹慎的性格過于膽怯,但是現(xiàn)在想想,當年那段斗天斗地斗人的歲月里,越是剛硬的人越容易被人陷害,我的兩個舅舅不堪其辱自殺了之,留下孤兒寡母,不知受了多少罪。在生活中,能夠生存下去的,往往是最善于忍受的,爺爺種了一輩子的地,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他的個性,也如同山里生命力最強的冰草一樣,耐得住嚴寒,禁得住炎熱,只要有一把土,就可以生存下去,繁衍希望,這也是黃土高原上那一個個閉塞的村落里,那些年近古稀的老人們所共有的特質(zhì)。
四
大哥走進屋子里的時候,里面并沒有開燈,爺爺一直遵循著無事不開燈的節(jié)約原則,當確認了來了人后,屋里的燈才亮了起來,燈光很暗,屋子里散發(fā)著因為長久燒炕而濃郁的土腥氣,爺爺坐在炕上,奶奶坐在炕沿上,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等看清楚是大哥時,二老都激動的語無倫次起來,爺爺?shù)耐纫呀?jīng)動不了了,只能用屁股一點一點的往哥哥跟前挪,奶奶彎著已經(jīng)駝了的腰走到了哥哥跟前,卻還是把首先親近的機會讓給了爺爺,這是長久以來以爺爺為主形成的不自覺的習慣,也是兩人在幾十年共同生活中形成的默契。
大哥主動走上前握住了爺爺揮舞的手,嘴張了張,卻不知道說什么,爺爺?shù)亩浔沉,看到哥哥嘴唇在動,以為哥哥在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的問:你說什么?我的大孫子喲……
蒼老,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哥哥感慨著,大聲的向爺爺問好,看著在一旁急的搓手的奶奶,又看了看被爺爺緊緊握著的手,只好沖奶奶歉意的笑了笑。
老了,越來越老了,上一次哥哥回去的時候,爺爺還能走路,奶奶的腰還直著,這才兩年多時間,已經(jīng)成了這個樣子,原來,對于老人來說,一年的蒼老,或許只需要一天的時間。
終于,爺爺從驚喜和亢奮中恢復了過來,奶奶也如愿以償?shù)暮透绺缌牧似饋恚齻人,在昏暗的燈光里事無巨細的互相詢問,燈光搖曳,似乎溫暖著這間比爺爺還要蒼老的老屋,兩個老人都彎著腰盡力貼緊著哥哥,試圖最大限度的放大自己的聽力,認真的聽著哥哥說近來的近況,聽著爸爸帶來的祝福和問候,聽著那些他們無法理解無法想像的城市風光,宛如渴望故事的小孩,認真而又虔誠。
很快,訴說的主體變成了爺爺,爺爺總是有本事在最短的時間里把握每個人的生存狀況,他一點一點、一個人一個人的說著,從他的兒子兒媳到孫子孫女,從他們小時候說到現(xiàn)在,看著哥哥頻頻點頭,爺爺有些為自己的記憶和理解力驕傲,聲音,也更加大了起來。最后,說到正在念書的我們幾個的時候,爺爺不乏驕傲的說:如今,咱莊里最出息的晚輩,都是我張老漢的孫子,都出在我們這一門里。老人的心里,最驕傲的不是自己多么含辛茹苦的養(yǎng)活大了十幾個兒子,而是自己幾個孫子在上大學,而事實上,自從我們上了大學后,很少再回家去看爺爺,那閉塞寂靜的山村,沒有手機信號沒有網(wǎng)絡,讓習慣了時時刻刻與外界保持聯(lián)系的我們,住上兩天都會覺得難受,安靜祥和的村子,留不住我們急躁不安的心靈。
五
晚上,哥哥就住在了爺爺家,盡管是初春了,但爺爺家的土炕依舊燒著,躺上去暖暖的,燒熟的土腥氣蕩漾著,催人早點入睡,大哥做過保安、干過夜班工人,早就練成了一有機會就快速入睡的習慣,窗外的蟲子高一聲、低一聲的鳴叫,在這充滿睡意的環(huán)境里,大哥卻翻來覆去的,陷入了失眠的苦惱,似乎哪個姿勢都不對,似乎怎么也睡不著。
望著星光暗淡的窗外,大哥開始了沉思:當初第一次出去打工,是因為家里欠了債,后來債還清了,又是為什么出去呢?是了,是因為外面的繁華、外面的熱鬧,那些靚麗的衣服;那些奔馳的小車;那些聳立的大廈。和外面相比,村里的生活還停留在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時期,每天侍候那幾畝產(chǎn)量一般的土地,熬干了莊稼人的精神和活力,這對于已經(jīng)接觸過外面生活的人而言,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繼續(xù)下去的。在外面,盡管辛苦,盡管不受城里人待見,但是,依然可以真切的感受到城市的氣息,可以享受到便利的通訊和交通,更重要的是,可以清晰的觸摸到自己勞動的成果,一座座高樓、一件件產(chǎn)品。
在村里人看來,大哥他們這樣的人無疑是幸福的,他們超越了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宿命,擺脫了整日在土地里辛勞的命運,但是,在大哥他們的心里,他們卻是悲哀的,一方面,他們不停地建設著城市,卻一次次的被城市拒絕;另一方面,他們?nèi)缤〉臉淙~,沒有一個固定的家,他們奔走于城市的角角落落,哪里有發(fā)財?shù)臋C會哪里就有他們,年輕的時候,他們覺得這種自由而有散漫的生活,充滿了浪漫的色彩,但是,隨著他們成家立業(yè),隨著孩子成長,他們開始面臨著各種難堪:孩子求學、戶口問題,一項一項,逼得他們手忙腳亂。他們也有家,但是,家都在閉塞的山區(qū),即使依舊完整的保留,卻也失去了居住的興趣,見過了斑斕的城市,還有誰會留戀落后的山區(qū)?
于是,大哥他們這樣的80后,將青春與汗水奉獻給了城市,卻在索取回報的時候,被城市拒之門外,但是,他們依舊不愿意舍棄這種如同無根之木般漂泊的生活,因為他們對于城市,有著自己的情感:那一座座偉岸的大廈,曾是他們一層一層搭建起來的,那是他們的成果,他們的汗水。
他們不愿意放棄城市,就像鄉(xiāng)村不愿意放棄他們。
六
不知什么時候,大哥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那是他還很小的時候,一個梯田一個梯田的往下跳,樂此不疲的玩著單調(diào)的跳坎子游戲,每一次落地的時候,濺起來的黃土有著一種溫馨的香味,滋養(yǎng)著大哥的嗅覺。就這樣跳著,渾然不知的,他一步步的遠離了最初的起點。
終于,在一回首間,才發(fā)現(xiàn)那遠離的村莊,回家的渴望刺激著他。于是,他開始一個坎子一個坎子往回爬,跳的時候容易,爬的時候卻一場困難,在精疲力盡的掙扎中,大哥猛地驚醒,窗外,已經(jīng)是陽光明媚,大哥喃喃自語道:應該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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