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蘇中里下河水鄉(xiāng)，河流港汊，縱橫交錯，大大小小的菱塘散漫地蟄伏于村邊田頭。
波光水影中，總有一葉輕舟，鴨子似的游弋在河面上，舟上一位村婦嫻熟地撐著黧黃的竹篙，在水面上劃出一脈胭脂痕，一幅淡雅的水鄉(xiāng)風情畫，便在不經意中洇出美麗和溫馨來。
初春，細小的菱葉漂浮于碧水間。進入梅雨季節(jié)，菱葉們便爭先恐后地漲滿菱塘，擠擠挨挨，密密匝匝。這時候，紅蜻蜓、花蝴蝶、水蜘蛛、小青蛙們在菱盤上盡情地嬉戲。我們一有空兒就蹲在菱塘邊，折一根柳枝挑來兩三個菱盤，翻過來覆過去，看看有沒有結菱角。
夏日里，水面上的菱盤傍著堤岸，密密地擠挨著，生機盎然地開著四瓣兒小白花。鮮嫩的菱葉如牧民的氈帽微微翹起。水滋滋的菱葉，青翠欲滴，幽綠發(fā)亮，沁出淡淡的清香。陽光瀉在菱塘上，在墨綠的底子上涂了一片金粉，如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
菱塘內多的是小青蝦、小鲹魚、小鳊魚、小昴刺。我們頭頂一片荷葉，蹲在河坎邊釣魚，潑喇喇地提上一條大鯽魚，驚呼著，甩上岸，再養(yǎng)在網兜里。時不時，用竹竿頭挑起一支菱盤，摘下菱角嘗鮮，臉上涂滿了燦爛的笑。
家鄉(xiāng)澛汀河里結得最多的是四角的羊角菱、麻雀菱，也有大個兒的兩角風菱、紅艷艷的水紅菱，還有老瘦尖角的野菱。野菱刺尖，但肉質堅厚，細細咀嚼，頓覺清心爽口，齒頰生香。四角菱中有一種“雞婆菱”，粉紅色，像一只雞婆的形狀，嚼起來特甜嫩。
我們最喜歡老風菱了。老風菱又叫老烏菱，烏黑锃亮，如水牛的犄角，耐貯藏，冬天可以裝進袋里沉在碼頭邊。我們喜歡用菱刺爭斗，如同老牛斗角，比誰的角刺更堅實，誰輸了，就剝誰的吃。
燠熱的夏日，我們穿著小褲衩，雙手作槳，劃著大圓澡桶，來到菱塘。我們先翻起菱盤，摘下鮮嫩的菱角，剝出糯白的菱米子，扔進嘴里，嚼得嘎吱嘎吱的，甜、脆、鮮、香相互糅合在味覺里，勝似蘋果和柑橘。
有一次，我被菱角戳破手指，眼里汪著淚，忍住痛，不吭一聲，誰叫我們瞞著大人偷摘菱角呀！
我們摘呀摘呀，桶里已摘了好多菱角，夠蒸幾鐵鍋了。站在岸邊的阿珍、青萍她們早已等不及了，挽起褲管，想走進清冽的河水里。我們見狀，忙抓一把菱角扔向岸邊，她們這才歡天喜地地爬上岸。
這時，大勇向我扔來一把水草，我也向他回敬了一把。扔著扔著，我們縱身跳下河，扎猛子，打水仗，相互追逐嬉戲，水面上飛花濺玉，一片歡騰。
我們常常跟媽媽嬸嬸們下河采菱哩！
我們總是蹲在船艙中，雙手不停地劃水。只見她們赤了腳，捋起袖子，褲管綰到膝蓋處，露出粉白的小腿和白藕般戴著銀鐲子的胳膊。菊花嬸子撐著小船，掌控著船的方向。在船的前艙上橫擱著一塊跳板，如飛機的兩翼，使原先窄而長的船頭變得更寬更長了。有兩人跳板和四人跳板。倘若其中一人要上岸，另外幾人也要同時起身下跳板，否則，船板一翹，就會落入水中。撐船的，要把翻亂的菱盤撥正，還有小菱角要長呢。
小船在菱塘里移動，她們輕輕地提起一簇菱葉，水靈靈的菱角已如刀槍附在暗紅色或者青綠色的葉下，彎彎的角，帶著濕潤水汽。有時一顆菱盤上能摘到十幾只菱。熟透的菱角，一不留神，會自動脫下沉入河底，這時要用手心托著，以免滑脫。捏握菱角時，要輕輕的，不然會戳破手指，蜂蜇一般疼。
姑娘媳婦們不停地摘，清脆地笑。不一會兒，木船的一端，坐著花布衣服的女子，另一端則是漸漸堆高的紅菱。艙中的菱角漸增，艙滿了，菱角多了，人也開心了。
間或，一只綠背大青蛙從菱葉中躍出，“撲通”一聲，鉆進翻起的菱盤里，然后在菱葉邊鼓凸著兩只大眼睛。水荷和阿珍嚇得一陣尖叫。我們開心地笑著，一河的快樂在流淌。
她們嫻熟地采摘菱角，偶爾凝望水中姣美的面龐，不禁莞爾一笑。她們的秀發(fā)在風中揚成一束蘆花，小腿在陽光下白得眩目，很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手臂，頗有“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的意味。在粼粼的水光中，幾條小木船鴨子一樣散落在菱塘里，大片菱盤襯映著她們的花衣，令人走進古老的《詩經》，走進婉約的宋詞小令。
這時，桂花嬸子唱起了動聽的歌兒：“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秀英姐和菊花姐也脆刮刮地哼唱起來。我們也甕聲甕氣地瞎起哄，惹得桂花嬸子一陣嗔怪。
隨后，前后左右的采菱船，也都慢慢和唱開來。于是，我們熟悉的民歌民謠隨風飄蕩，充盈在菱塘上空，我們的心，像水洗過一樣澄亮淋漓。
夕陽櫻桃似的被遠處的蘆葦銜著，村莊如一條巨蟒橫臥著。暮靄沉沉，晚霞織錦，我們沐著夕陽歸去，河面上留下一脈胭脂紅。
采回菱后，家家都能分得幾籃子鮮菱。剩下的由賣。賣菱的嬸嬸們，總要備上一只竹篾籃和一桶清水。用竹篾籃稱好菱角，放進水桶里，漂一漂，顛兩下，青嫩的便浮出水面，沉下去的是老菱，瀝干水，倒給買主。
這時節(jié)，村莊上空總是彌漫一股芬芳的、釅濃的菱香。媽媽總會焐上一鍋老菱。鐵鍋里咕咕嚕嚕，再燒兩把豆秸，菱角就熟了，青色的菱角換上了黃褐色的外衣。我們圍著鍋沿，咽著涎水，瞅著鍋蓋縫里冒出的騰騰熱氣。
哇，開鍋了！我們抓上幾個菱角，吹口氣涼涼，咬掉兩側的菱角刺，再將菱角攔腰咬斷，牙一擠，那珠圓玉潤的菱角米就落入口中，一股醇香在唇齒間流連。
在家鄉(xiāng)，每逢中秋之夜敬月神時，家家庭院里的小方桌上都供有煮熟的菱角、雞頭、芋頭、月餅、蓮藕、紅茶等。過年時，媽媽總會端上一碗黑黑的、牛頭似的風菱給我們小孩家吃，說是吃了頭腦靈光，活靈活現(xiàn)，原來“菱”和“靈”諧音。
我們常常把家菱去殼生吃，脆生生的，像荸薺，嫩如雪梨，脆似香藕，嚼一口，滿嘴生津。媽媽做的野菱燒肉，特香。這菱角米的尖仍是脆嫩的，而里面則是粉嘟嘟的，有一絲河水的清香。
正月里，家中到親了。媽媽還會燒一碗菱米雞湯招待客人。稱元寶雞湯，元寶自然是菱米了，圖個吉利，那菱是裝進袋子養(yǎng)在河水里的兩角風菱。
菱角飄香的時節(jié)，澛汀河水鄉(xiāng)水汽氤氳的菱塘里，總有靈秀娉婷的采菱女，蹲在輕盈纖巧的木船上，那情形，那韻致，令人每每走進林風眠和吳冠中的水墨小品里。
采菱和采桑、采茶一樣，彌漫著古典意蘊和浪漫風情。啊，采紅菱，我們采回了濕漉漉的童年，采回了濃釅釅的鄉(xiāng)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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