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位農民,誠實而正直,朋友很少,摯友就更少了。
算得上父親摯友的,我想,也只有一位了。我對父親這位摯友的記憶隱約而深刻。
關于父親的這位摯友,我無意地采取了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式來認知。
每逢農閑的時候,父親就會走進我那光線有些暗淡的小小書房,把瘦小的兩個手肘壓在我那原生態(tài)的未上過漆的書桌上,跟我講他過去的事情。其間,我就聽來了父親的這位摯友。
父親說,我那個年代,讀書可不容易。多數(shù)人初中畢業(yè),識得幾個字,會些丈量算術,也就結束了自己的求學生涯。我呢,兄弟姐妹多,也本該如此,但還想著多上幾年學,我就把家里的情況、自己的情況寫進一封信里,寫了一宿,第二天就發(fā)往縣教育局,碰碰運氣。結果,他們感動了,我便繼續(xù)上高中。父親說這段事兒的時候總顯出幾分神氣的樣子,我知道,這使他引以為榮。
父親說,念高中時,有一個姓陳的同學,比我大三歲,城里人,來鄉(xiāng)里念高中,我和他有很長的一段距離同路。因此,每當開學或放假,我們都會背著打包好的衣服或被子一起淌過小河,穿過涼亭,往返于十余里上上下下綿長的山路間;在學校,我們同住一間寢室,他上鋪,我下鋪,我們無話不談,十分投緣。關于父親的這位摯友,我稱他為陳叔。他,城里人,為何不在縣城而跑來大山深處念書——我的確不了解,但我的確明白,父親與陳叔一同走過的十余里上上下下綿長的石板路,是那能彈起深厚友情之音的樂鍵,是那能建立綿長友情的階梯!
父親說,高中畢業(yè)后,我與你陳叔便往來不多但保持著聯(lián)系,我也總惦著他。
當時,我所聽到的陳叔僅限于此,因此,對他的印象十分隱約,還覺得有些神秘?墒,后來的某一年,我卻去了他家——父親帶我去的。父親是個很正直的人,他極少去他不認可的人的家里,即便是親戚,卻樂意帶我去陳叔家。那年,我隨父親穿過熱鬧的縣城大街,拐進一條狹長的胡同,再經過一家簡陋的瓷磚廠,來到一個很大的瓦房前,房子干凈整潔,住起來應該挺舒適的。碰巧,一個高高瘦瘦的年紀約摸三十四五歲的男子從屋里走出來,他就是陳叔!陳叔熱情地接待了我和父親。多好呀!陳叔有一個微胖的妻子與三個可愛的女兒。
不久,陳叔突來探訪,不巧,父親去外地了,我和母親接待了陳叔。那天,他頭戴一頂淺棕色的鴨舌帽,一身簡樸的打扮,只是比以前更瘦了,顯得更老了,手提著一袋雙喜牌白砂糖,讓母親接過,與母親聊了一會兒便下城去了。那時,家里依然沒什么好吃的,所以一包白砂糖于我是有重要意義的。
兩年后的一個傍晚,我與父親坐在客車靠窗的位置上,正準備從城里回家。
“阿翔,好久不見。這么湊巧,你帶著兒子從哪兒回來呀?”原來是陳叔,站在車窗下——他先發(fā)現(xiàn)了我們。
“哎呀,老朋友,你這在——”父親還沒說完,就忙著起身下車。
我坐在車里,看著父親與陳叔聊了一會兒,不久,又看見陳叔手腳麻利地從板車上撿了粗壯的萵筍和胡蘿卜,塞進塑料袋中,遞向父親,父親伸出雙手推卻,但終拗不過陳叔。我依然坐在車里,看見父親轉身那一瞬間所表露無遺的喜悅。
此后,雙方有數(shù)年未曾來往。直到三年前,父親對我說,我五十歲時去過一趟你陳叔家。你陳嬸說,陳叔幾年前就永遠睡著了。我詫異于此,從陳嬸說話的語氣中,我分明感受到了那份深深的凄涼與無奈;從父親的眼神里,我分明覺察到了那份深深的惋惜與失落!
而時至今日,在堆放著各種資料的大衣柜的左抽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zhí)貏e的照片。照片的背面白底上寫著:換穿著鞋子的我們——高中留念。我翻過照片,這是一張黑白照,是父親與陳叔的合影,照片的上部有些褪色,但底部卻清晰可見:父親穿的是白色運動鞋,陳叔穿的是黑色皮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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