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抵津那晚,天降大雪,仿佛把宇宙洪荒都混沌成蒼茫無際的雪原。一路晚點的高鐵到達時已是深夜,出站口,紫色棉服紫色毛線帽的母親,面頰酡紅,神情疲憊,仍努力微笑著,嘴里念叨著:"你們來了,都來了。”空茫的眼神望向前方,拖著因腦溢血致殘的右腿,腳步并不停下。
回家的路上,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母親嘴唇緊閉,一手緊緊拉著車門把手,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我把手安撫地放在她繃緊的背上,她仍惶然,就像雪原里迷失的孩子,不知道要被裹挾著奔向何方……
進了家,燈光明亮,暖氣宜人,一切陳設都還是母親從前住過的景象。“到家了,媽媽。”我松開挽著她的手,拿過拖鞋,母親收住腳步,四下張望,客氣的笑容如大幕開啟:“到了嗎?這是到哪里了?”我看向陪母親同來的大弟,他默然幾秒,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失智癥,方向感缺失。”他是一家醫(yī)院的老年失智癥專家。
古稀之年的母親,不幸成為我國600多萬漸進性失智癥老人中的一員,這種病由輕及重,不可逆轉(zhuǎn),最后會消滅患者所有的記憶、認知和語言,直至生活不能自理。
照顧母親休息,幫她脫衣,她很溫順地躺下。但直到入睡,她都客氣地向我微笑著,始終沒有叫我一句“丫頭”。我心痛地看著母親穿反的紫色的秋衣,灰白的頭發(fā),皺紋密布的松弛的臉龐,那個曾經(jīng)眼睛明亮、笑聲爽朗、有些任性的女子,這個生我疼我的人,莫非又不認識我了,當自己是睡在旅店嗎?
與母親的朝夕相處,就這樣在分隔幾年后重新開始。好在我兒子在大學里讀書,家里還有別處房子讓先生去住,讓我得以在陪伴母親的日子里,獨自面對,心無旁騖!
二
從前去南京看母親,即便她糊涂時,也會客氣地微笑著和我對坐著,或者看我做事,目光慈愛地追逐著我的背影。她雖然再也不能像病前,在我探親多天前就開始準備嶄新的床單被罩、散發(fā)著太陽味道的被子,還有我和孩子愛吃的油餅、包子,但我買給她的那些吃的東西,她一定要給我和弟弟們留著,就像她沒病時一樣。
而現(xiàn)在,治療顯然并沒能阻止她的思維和表達能力在同步退化,母親的精神世界正越來越荒蕪:新的信息進入大腦后瞬間就會被“擦除”,過往的信息也很難被有效地存儲。弟弟剛打來電話,轉(zhuǎn)身她就忘了,總問:怎么你哥一直不打電話來?年輕時愛讀書的她,如今雖然還能認得幾個字,但已看不懂兒童畫報和淺顯的電視節(jié)目;你若和她說話,她常會看著你笑,那是她已經(jīng)不會回答了,或者忘了你剛說的話。
做飯曾是母親平生的要事, 焦急地找廚房,也成了母親如今每天必做的功課。不敢讓她接觸火、天然氣, 睡前或者我外出,只好將廚房上鎖。有時睡到半夜,我會被她拖著腿急促的挪步聲驚醒,萬籟俱寂,白發(fā)蓬亂的母親穿著單衣,紐扣扣錯了位置,額頭上急出細密的汗珠,“孩子要吃早點上學去,廚房門在哪兒?”
被困在時間河流里的母親,生活在一個怎樣荒蕪的精神世界里?幾乎每到黃昏,她都會望著漸暗的天色哭泣,“我要回家,我要媽媽……”就像無助的孩子;我心痛地握著母親的手安撫著,是不是到了傍晚,面對漸漸昏暗下去的世界,她就會感到不知身在何處?房間里沒有樹影婆娑,卻有電視的光影閃爍,她是不是就會產(chǎn)生一種本能的恐懼和焦慮,渴望回到一個安全的處所?
三
朝夕相處,讓我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母親病情的發(fā)展,對一對母女來說,我們總有辦法來應對當下的困境。
只要我在家里,除了睡覺,老媽就會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我做家務,她拖著右腿一點點挪步跟在我身后含糊不清地嘮叨;我在電腦前工作,播放了她從小就喜歡的琴書,她就在我旁邊安靜地聽著,認真疊她的衣裳;我每次出門,她總是依戀地跟我道別。有時我回家晚了,她就坐在窗前的小板凳上,不安地看著窗外,叨念著:“丫頭怎么還沒放學呢?”
陪伴母親,一天又一天,我?guī)缀醴艞壛怂械膴蕵罚有那閑適多彩的生活。
那天,我正在電腦前做事,或許是熟悉的琴書讓母親清醒,她突然哽咽道:“我拖累你們姐弟了。我這到底是怎么了?”
花白的頭發(fā),眼含熱淚,我72歲的母親臉上滿是深切的困惑、無措和自責。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盡量找她能接受的字眼,“你只是腦損傷后,有時會有些迷糊。別擔心,老媽,我們會一直陪著您。”母親看著我,吃力地想弄明白我的話,想了一會兒,她突然掙脫我的手,帶著哭腔說:“我要媽媽!”
雖然專家說,失智癥患者荒蕪的精神高原已無法長出花草,但我仍希望弟弟開的藥物能讓母親的情形有所改善,仍希望我們能去喚醒她那荒蕪之下,那些未枯死的根須。
思維已然混亂、語言組織遲緩的母親不會主動說話了,我們可以想辦法讓她說話,延緩大腦的衰退----雖然和母親聊天,就像不停地玩“穿越”:剛才還說外孫上大學呢,一轉(zhuǎn)眼她又變成了幼兒園的小姑娘。而她整天東藏西藏的銀行存折,正好可以找出來哄她練習寫字鍛煉智力,幫助她去發(fā)現(xiàn)新的樂趣:當她寫出“中國人民”四個字來或者算對了個位數(shù)的數(shù)學題,在我的夸獎里,她快樂地漲紅了臉。
吃飯現(xiàn)在是母親最開心的事, 只要廚房有動靜,她就會眼睛放光,迫不及待地坐在桌前。她愛吃魚,我就常買來少刺的鮭魚、鱸魚,清蒸了,一點點地給她挑刺,就像我小的時候她做的那樣耐心。“吃慢一點啊,防止里面有沒挑凈的刺。”有時她正吃著,會說“有刺”,“那快吐出來吧。”她“哦”地一聲答應著,卻一口咽了下去,急出我一身汗來。每每吃到最后,她會指著剩下的魚骨頭說:“你也吃吧。”我并不傷心,兒子上幼兒園時就常是這個樣子。
整理收拾那個紫色的行李箱,是母親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去做的“工作”:衣服疊得很整齊,小物件也都細致地包裹好——錢包、手絹、杯子、鞋子、藥,還有疊得方方正正的舊塑料袋,全如寶物一樣藏在那里。或許有事情可做,母親心里就不再那么焦慮?或許反復疊衣服,就是母親應對她困境的辦法?我就買來桃紅繡花的毛衣,寶石藍的繡花開衫,還有藍底粉花的絲巾……把她的大箱子塞得滿滿的。
母親曾是那么愛美的女子,我中學時每次放學回家,常看她穿著漂亮的衣衫在鏡前反復照著,而飯還沒準備。如今衣箱里這些精美鮮艷的衣服,足夠她快樂地消磨時光了。母親矜持地看著鏡子里打扮漂亮的自己,歡喜的臉上泛起紅暈,依然那么端莊秀美。
那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心情不錯的母親竟哼起了輕快的家鄉(xiāng)小調(diào)《摘石榴》,不但自己縫結(jié)實了新衣服上的紐扣,還幫我洗了碗,盡管還有米粒還留在碗里!
四
只要天氣晴好,我會牽著母親的手,在小區(qū)附近散步。母親拖著一條腿,走得很慢,走一會兒,我們會站住歇一歇。那些認識的鄰居會遠遠地打招呼,“是你母親吧?”母親會禮貌地微笑著,有所依傍的樣子,把我的手握得更緊。
母親喜歡我這樣牽著她的手散步嗎?她從來沒有說過,但我知道她是喜歡的。有時路過孩子讀過書的中學,我興奮地指給她看,她也是一臉木然,仿佛紅塵里的一切,都已與她無關。但若是遇到一個小小孩,她木然的眼神就頓時有了光彩,她會滿臉笑容地逗著孩子,若小孩喊她一句“奶奶!”母親的臉上就會笑成一朵花,走出很遠,還會轉(zhuǎn)過頭癡癡地看著。我不知道,母親那時是不是也能模糊地想起我們姐弟小時候的樣子?
幾年的抗爭,通過那些努力和眼淚,我們終于慢慢接受,身患失智癥的母親,她終有一天,會忘記她這一生所有的經(jīng)歷,會連我們是誰都不記得!
我知道失智癥兇猛,并終將成為勝者,但不管前面等待我們的是什么,就讓我們這樣握緊母親曾為我們操勞的干枯的手慢慢走吧,在她變得步履蹣跚時,在她忘記來路忘記歸程茫然一片時,就這樣握緊她的手,慢慢地走,慢慢地走,走回她的童年記憶,走向不可知的未來;讓我們的愛通過手心,慢慢地,慢慢地焐熱她荒蕪的心,就像早上的陽光,一點點地溫暖冬日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