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時難。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紅塵滾滾,人海茫茫,擦肩而過者,不知凡幾,回眸一笑者,只是在為下一世的擦肩而過做著五百分之一的努力,錯中錯,亦只不過錯出四十五度的角,一句“對不起”、“沒關系”就又拉回了本就無限延長的平行。塵世如潮人如水,不相見,就如那參星與商星,參星亙古懸于西方,商星永生掛在東面,天各一方,一星方升起,一星已落下,永不相見。參商之悲比之彼岸花之痛不知多了多少個立方,彼岸花雖然是花開不見葉、葉生花已無,但他們同處一莖,呼吸相通,血脈相連,莖會為他們講訴彼此的故事。而參與商,處于東西兩級,距離不知多少光年,知道對方的存在恐不可能,更遑論其它。
荏苒幾盈虛,澄澄變古今。張開雙手,伸向太陽,掌心向陽,小心地看,那透過指間的只是陽光嗎?恐怕更多的是時光吧!再看看你的雙手,仔細地想,比之若干時日前,是不是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世界因其客觀而殘忍,她不會允許不老的傳說、不死的神話在現實中穿插。近來林志穎的永葆青春說甚囂塵上,我想小志應該也是坐在時間之舟上,而非溺于歲月之河里,畢竟,沒有人可以超出三界外,不在五形中,御風而逍遙游之。毛澤東說,三十二年,彈指一揮間。一個人的一生,悠悠晃晃不過幾十載,不等拇指親吻完其它四指,他的人生已經結業(yè),四肢僵硬地躺在大大的黑白畢業(yè)照前,于鮮花叢中接受他人的最后一次拜謁。
明月皎皎,盈虛一個輪回,一月已過,月兒堅韌不拔地重復著自己單調的歌,樂此不疲,歲月的閘門就永遠懸空,時光之水滔滔不絕,滾滾而去,古今交替,天地易容,人間換了!而你、我、他,作為時光之河中的一小朵浪花,既停不下腳步,也改變不了方向,甚至降低不了流速。張若虛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在這有限與無限的有致錯落中,瞬間在剎那間定格,收藏為永恒。而如潮的塵世里,浪花一朵的你、我、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急急忙忙、推推搡搡、紛紛擾擾地前行著,跟上時間的節(jié)奏在有限中定格無限中的瞬間已屬不易,又哪有功夫擷取更多的人收藏為永恒?
別亦難。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生離死別,自古而今,就是人們心中的一根毒刺,且是與生俱來、不但生根而且盤根錯節(jié)。一旦觸及,迅速蔓延,遍及全身,讓人痛不欲生得無以復加,想拔去,卻無可奈何的發(fā)現它早已不是安分地潛藏在心口,而是相隨血液左右,相伴骨髓里外,相溶呼吸出入,相親元神前后,虛無縹緲地如一縷青煙,卻時時刻刻縈繞繾綣于你的四周里外。它是如此地充盈,用最刻骨銘心的方式讓你不容忽視的地感受它的時刻真切存在;亦是如此地虛幻,始終如影隨形卻又飄忽不定、不可捉摸,蹤跡半點難尋;又是如此地狡黠,分寸拿捏地恰到好處,始終不刺穿緊緊包裹著你的皮相,讓你光彩照人的擰著眉頭笑言,天涼好個秋!
別離的滋味是苦的,是酸的,是辣的,是咸的,是澀的,是五味交雜、百感交集的,是冷暖自知、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正所謂,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卓文君說,一別之后,兩地相思。飽受別離相思之苦的她,戛然斷音,推開七弦琴,憑窗遠眺,黯然失色,卻顧案幾,默默凝視文房四寶,輕抿嘴角,緩緩研磨鋪紙,眸光卻始終鎖于遠方,鴻雁掠過窗前,伊人眼露喜色,而鴻雁卻徑直飛過,未有半點遲疑,伊人驟然抓緊手宣紙,垂下眼簾,輕蹙峨眉,幽然離幾,凝視九連環(huán),淚光點點,久之,閉眼,抓過九連環(huán),毅然折斷,跌跌撞撞,移步向寢室。
別離之苦之痛非一般之苦之痛,它戕人于無形。《紅樓夢》中,寶玉是個喜聚不喜散之人,因為他深深的知道這一點。大家在大觀園中守在一處時,他心中生花,眉開眼笑,而當金釧投井,晴雯夭折,司棋自殺,寶釵移出大觀園后,他時常又悄然神傷,黯然而涕下。寶玉誠可謂是個至情至性之人。黛玉喜散不喜聚,人人便皆認為黛玉是個尖酸涼薄之人,大錯特錯矣!幼時便遭遇喪母之痛,少年重又經受喪父之悲,飽經寄人籬下之苦,不得承歡膝下之樂,旁觀大家族中的虛與委蛇,冷看世情隨轉燭的黛玉,不應是最明真情好友之貴、最愿相守不離之人嗎?可是她卻愿索籬幽居、曲水獨酌,因為對離別之苦之痛體會的刻苦銘心千回百轉的她明白:最好不相聚,如此便可不相離。是啊,不相離,便無所謂離別之苦之痛。如此看來,黛玉不但是個極珍視情義之人,她對于相聚離別的體悟比之寶玉不知要高出多少重天。
相見時難別亦難!
難么?難的!古往今來只如此,淡妝濃抹總相宜。人生聚散本無常,斷人腸的左右就是際遇的難求與不定、緣分的慳吝和不可知。蘇子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在我看來,這是一句何其悲哀的詞,無奈自慰的情緒浸透其中。明月縱覽千古,橫照八荒,閱盡聚散的滄桑,識盡分合的眼淚,清冷了自己的光輝,清減了自己的身體。只是旁觀的明月已通體如冰,而作為主人公的你我他即使能于千里之外共這一輪盈虛不定的明月,又豈能長久?只是但愿罷了!
既然難解,索性不解,緣分難求何必求,際遇不定無需定!喝今日的酒就是,不必想明日之愁。今日揮別青松,不必憂傷,明日翠竹就在路上等你,照樣給你滿目碧綠,一路陰涼。入得眼來皆成畫,無謂何處風景獨好。做一個南腔北調之人,居兩間東倒西歪屋中,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冷觀世間風起云涌,去來恣君意,我自聽松濤、賞云海,耕屋后三畝薄田,豈不快意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