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原就是高原。這坡連著那坡,這彎接著那彎,起起伏伏,彎彎繞繞,上不完,拐不盡,就到不了家。就算你急切切地趕,也還得一道一道地爬,一彎一彎地繞,爬上坡頭,想遠(yuǎn)遠(yuǎn)地望一望,也看不清望不透,最多可見一圈稀稀落落的雜樹,比如楊樹、桐樹、柿子樹、核桃樹……走近了細(xì)數(shù),該有的樹種都齊全了,才算是個村子。遠(yuǎn)望一個村子,如同遠(yuǎn)望一位親人。
老村,自然不會是別樣兒的。繞著彎子轉(zhuǎn),一時半會兒尋不見她。站上近村的坡頭,你還得細(xì)留神。遠(yuǎn)遠(yuǎn)的樹梢梢平著坡尖尖,浮起一大片綠云,炊煙不升,公雞不叫,真還不知道這高原的旮旯還有個村。
下坡走近,村口有座碑,一大塊黑灰的青石,半高不低,當(dāng)然是方的。大字刻村名,小字述村史,以“明萬歷年間...”起首,后面還有一大串文字,可都隱在雜草里。出村的和回村的,來來往往,少有人去正眼瞧,更不用說分草細(xì)看。心思都在田間,誰費那神!路過的;蛟S費了神,可它們貪念的是那一簇青草。村外的人能尋到這里的,也定是方圓村子的熟路人,看,也只是瞥一眼,村名早就知道。
故而,這碑有和沒有一樣,派不上什么用場,至多停幾只雀兒,扭扭腦袋,展展翅膀,就撲棱棱飛走了。之前,我長在村子里的時候,也只當(dāng)它是塊石頭,F(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有工夫留足細(xì)端詳。
二
老村是黃土做的,渾厚得不知用了多少土。
走進老村,土墻連著土墻,土院挨著土院,你比我高一層,我比你更高一層,層層疊疊,一臺又一臺的,風(fēng)吹日曬,人老幾輩,就這么個狀態(tài),艱難地爬在高原上。哪一年?柿子正紅的時節(jié)。牛二家的落在了三爺?shù)脑豪,混在一起,紅彤彤一院,大小相當(dāng),色澤相近,一下子沒法分清,牛二的眼睛急成了牛眼……虧了三爺通情達理,二一添作五分了,吃虧占便宜,就那么檔子事兒,沒啥計較的。都是土結(jié)的。又一年,被電視劇《聊齋》嚇破了膽,根善媳婦慌了神,跌落在虎娃的豬圈里,豬沒hold住命,氣絕身亡了。人活著,就是好事。
活著是福。想想,在什么地方,不是一樣的活。草呀樹呀的,不也一樣,種子被風(fēng)吹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人憑啥例外?v然一生都是兩把黃土一頭汗的日子,誰也不會埋怨老祖先。
滿眼的土墻,滿眼的土院,就有滿眼的土臉。老村的故事,就是黃土的故事。說出來的都是樂子,不說出來的都是辛酸!
這輩子有幸結(jié)識黃土,誰能說這不是一種幸福。
三
一株槐,一座村。哪一個更老?除了娃們,誰傷這腦筋。
影影綽綽,樹蔭里熙攘著一群毛頭小子,繞著樹干捉迷藏,忽而就定住了,有個腦袋一偏,眼珠子打著轉(zhuǎn)兒思量。
又不是什么新鮮話題,可娃兒們想知道。
白胡子爺爺狡黠一笑:“想知道么?”
“想——”,齊聲哄鬧。
“叫爺摸摸牛。”
娃兒們一頓,鴉雀無聲,面面相覷,繼而齊刷刷地叉開腿,一排蠶蛹般的“芽尖尖”在開襠褲下軟乎乎地晃,好奇的勁兒真大。
枯瘦的手像一截盤曲的老樹根,樂呵呵地伸來了。
挨個地摸,挨個地夸:“哎喲喲,長了長了,都攆上爺?shù)男∧粗噶恕?rdquo;碰了笑的機關(guān)似的,一陣接一陣“咯咯咯”的笑聲……
最后一摸。靈性狗蛋忽而夾住腿,捂了襠,一串催促:“說呀說呀,哪一個更老?”一群蹦跳的問號唧唧喳喳。
手,一下子沒了去處,只剩下捏鼻尖兒擰臉蛋兒了,還帶著后綴——“小鬼!”。
摸完了一擰身,靠著樹干圪蹴下,蜷成弓,白胡子一翹再一翹,呲——,點了煙鍋開始吧嗒:“爺爺和娃娃,先有的哪個?”煙霧貼著臉頰,四散。
“爺爺”。聲音震動了樹梢梢。
“唉——,先有的老些!”
娃兒們的目光散亂了,有的落在樹上,有的落在村里……搖擺不定的腦袋。
四
什么年月的事了?許多腦袋都記著一點兒。
樹和村,依舊不變靜默的姿態(tài)。光影蕩漾的枝葉間,拴滿了祈福的紅布條,褪了色,呼啦啦地飄,一年又一年地拴,攢了不少,長的短的都是心愿。
那么高的樹,誰那么大的精神?
鳥兒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就那么幾個柴草窩,總安在樹梢梢。風(fēng)一吹,東搖西擺的,咋就掉不下來。出奇地牢。
丈二厚的土窯,咋還不及一個鳥窩窩牢!可憐就可憐我那些苦命的鄉(xiāng)親。
糊滿了鳥糞的喇叭,不見青灰的底色,一個扭東,一個扭西,活像鬧別扭的夫妻,F(xiàn)在正好要廣播了:“呼,呼,廣大社員請注意,手頭有活的先放一下……豬吃了麥子……請到大隊辦公室來!”接下來不用猜,定是秦腔,果然,一個男聲,唱腔能裂破人的頭。打盹的老村,也有醒的時候!
樹守著村,村就不能冷落了樹。
“這樹咋不見長?”不知道誰說的,反正不止一個人。聽著像一句瞎話。也許是為了打破樹與村過于平靜的相守。頭都仰平了,幾代人的眼睛,硬是沒看出來。
翻不透的黃土,吃不夠的面,氣喘吁吁平平淡淡一輩子。到老還是想不通,那吃面的碗憑啥叫老碗?一天天端出端進地使喚,碗沒老人咋就老了!
石碾子顧不上麥垛的瘦,失落在墻根兒,徹底閑了,不曬太陽干啥?離了驢和牛,自個又轉(zhuǎn)不了。自個能轉(zhuǎn)的都在天上。不轉(zhuǎn)不說,一轉(zhuǎn)都是日子。
樹,一輪一輪地老,人,一茬一茬地?fù)Q,朽空的樹干里躲藏過多少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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