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女兒河
一、剛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西北農村,饑荒的陰影不曾散去。農民們墾荒種地,為溫飽奔忙,不管男女,必須有好體力,才能駕馭繁重的勞作。沒有人以針織或烹飪技藝來贊揚一個女孩子。苗條的女孩子是不給五谷長精神,嬌弱的女孩子還會受到鄙視。我們的雙手,最初觸碰到的,不是芭比娃娃,也不是絲綢紅紗。
鏟子,鐮刀,鐵鍬,鋤頭,镢頭,犁鏵。梿枷,扁擔,刨頭,木叉。這些農具磨練著我們。我們握小鏟子的手,必須有力,才能挖到喜歡的野菜根。腿腳矯健,才能噌一下,將鐵鍬插進土地翻出新土。手腕稍一松,梿枷頭惡作劇般帶著把兒翻過身去,輕飄飄落在烈日下攤開的麥場上。擔麥捆的扁擔要輕松閃起來,不但肩頭要能承受重量,腳步腰身還得協調用力。
大風吹過黃土高坡。寒霜降臨山野村落。麥芒尖利,谷桿干硬。我的骨骼在風吹日曬中,日漸剛韌。
二、柔
兒時,不知道地球上有藍色多瑙河、密西西比河,長江黃河遙如神話。我的心靈和我的世界那么小,像一只剛剛破繭的小蛾子,在櫻桃村那朵孤僻的花心,伸著觸角刺探。
妙花溝,紅土溝,刺兒溝,關山溝,它們將各自僅有的那一絲乳汁,緩緩地送入女兒河。它細弱,微小,清冽,安靜。它不屬于地圖,教科書。它私密,屬于我們女孩兒。我的影子投在它的懷抱,背景是藍天白云,還有岸邊爺爺親手種植,如今發(fā)絲柔美的垂柳。
女兒河的陰柔和農具的剛韌形成鮮明對比,石頭經它愛撫變得光滑,沙礫經它浸潤不再尖利。春播時節(jié),村民收工回家,將沾滿黃土的鐵鍬投進小河,小河便嘩嘩嘩,瞬間清洗干凈。
它一路歡歌,吟著清脆的歌,此西向東,輕盈而來,迂回曲折,線條優(yōu)美。經它滋潤的河岸河坡,那些或大或小,或陳舊或新鮮的生命,也別樣清新濕潤。夏天雨后,一簇簇蘑菇掀開濕土,小帽子緊扣著稚拙的身子。秋天清晨,黃葉披著陽光,翩翩飛落。我張開胳膊,仰面朝天,引領著紛飛的蝴蝶,旋轉,再旋轉。此刻,我握小鏟子的手臂,幻化成羽翼,輕靈,柔美,飄逸。
黃昏,河北岸的一片白楊林間,烏鴉正舉行著一場大型派對,它們的翅膀剪著夕陽,在綠葉鋪成的底板上,劃出簡潔而優(yōu)美的弧線。他們孤寂悠長的叫聲,帶走我的靈魂。我跟著這些黑色幽靈,自由飛翔。
三、變
一天,八個男人跟著一頭毛驢,護送著騎在驢背上,頂著紅蓋頭的女兒,一路叮呤當啷,悠然而來。全村人站在女兒河這邊,迎接新娘。毛驢忽然停住腳步,嗅著河水,躊躇不前。后面的人排了排驢屁股,毛驢猶豫著抬起前蹄,試了又試,還是不想過河。兩位壯漢在兩邊扶住新娘的胳臂,后面的再次用力一排,毛驢終于騰起雙蹄,一起一落,新娘的紅蓋頭飄起又落下,終于涉過了女兒河。
晚上各家炒一碗油拌白面的“棋子”送到新娘家。我擠在人群中,看他們鬧洞房,喊“一把棋子一把棗,生的娃娃滿地跑。”第二天,新郎新娘身披紅綢被面,磕頭敬酒。不施脂粉,不描蛾眉,素面朝天的新娘,如山丹丹花,在眾人的目光中嬌艷搖曳。
我們小孩子呆在新房里舍不得出來,好像新娘是為我們迎來的。新郎是位退役軍人,新娘敬完酒回到新房炕上,新郎的戰(zhàn)友便把新娘攔在懷中,新娘斜躺著,戰(zhàn)友們一根根,往新娘裂開小口的褲檔中灌火柴棒。新娘不慍不惱,看著火柴一根根進入,幸福地笑。
迎接新娘,全村人都欣喜歡騰。而當毛驢馱走本村女兒。除了淚流滿面的父母,全村人都覺得丟了什么貴重東西,悵然若失。第二天,送親的男人每人衣兜里插了一雙紅筷子,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過了這條河,別村的女兒就成了本村的女人,本村的女兒就成了別村的女人。母親那一輩,有一碗米、一串干菜葉換來的新娘,不幾年,她們的真名被隱去,人們便喊她們“米換兒”、“菜葉兒”。或某某媽。
本村大齡、別村聾啞的哥哥找不到媳婦,便由各家兩個芳齡妹妹互換,與兩個哥哥成親。叫“換頭親”。
不管是媒妁之言,還是強迫換親,過了女兒河,她們都安安份份過日子,很少有人反抗。
馱來的和馱走的女兒,都不再來這條河邊洗衣服。這段小河,只屬于我們沒“過河”的女孩兒。
四、思
騎紅馬的日子膽顫心驚,換掉的紅馬要么塞進火炕洞,要么打包丟下懸崖,而每次處理,都得偷偷摸摸。媽媽不讓我挑水,奶奶不讓我洗鍋。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無限不自在。媽媽說,她那時哪有什么衛(wèi)生紙,在野外摘野棉花騎馬。而奶奶還用過灶灰。“大姨媽”折磨夠我,風一樣走了,留下鐵板一樣的內褲,還有印著朵朵紅花的線褲。據說,這紅花,照樣沖撞灶神。
那年夏天,小河突然發(fā)怒,一改往日溫柔,暴跳如雷,吼聲震天,雄獅奔騰,在下游旋了個碩大無比的河壩。那壩邊,正好是我從小挑水的清泉,清泉邊有一棵垂柳。
之前經常約七八個女孩子在上游人工大河壩洗衣服。那些男孩子泥鰍一樣,在河壩對面扎猛子,鳧水,光著肚皮,吊著雞雞。我們看他們,就像看跳出跳進的青蛙一樣。
這次是我一個人悄悄來到下游小河壩。內衣一進洗衣盆,水馬上成紅色,加了好多洗衣粉使勁揉搓,還是洗不干凈。一絲紅水沿著河岸,緩緩流走,漸漸隱去。山神就在河北岸的小土臺上,它看到了嗎?神靈忌諱的紅,該是穢污的吧?可是,《人民文學》上那篇文章中的的少數民族,為什么拿少女初潮的血做饅頭招待最尊貴的客人呢?
衣服晾曬在河灘的草皮上,野花競相開放:細如麥粒,大若銅錢。清雅地挑著,或孤獨地垂著,或憂傷地沉思著。它是我的紫鈴鐺,藍刺莓,黃幽靈。粉蝶兒跟我搶花,它們比我更解花語。小狗魚在石縫間吐著氣泡,小蝌蚪搖著尾巴,它還沒找到自己的媽媽。時有灰白的水鳥站在列石上,尾巴翹一翹,翅膀抖一抖,機警地瞅瞅望望。
清泉就在河北岸,它是村莊的眼睛,永遠吐著水泡,泉邊的垂柳則是睫毛,在風中依依眨動。
夏天洗衣,冬天滑冰,春天沿著河岸鏟蒲公英賣錢。胡麻開花時,跳過小河,便可摘到野草莓。
端午節(jié),媽媽剪下我的發(fā)梢,囑咐我放入河中,發(fā)絲漂流而去,我的辮子便會和小河水一樣冒過腰身,垂到腳腕。
女孩兒的心事,不能對著高山田野喊。鐵鍬冰冷,刨頭木然,他們怎知女孩兒的心,有多柔軟?坐在草灘上,雙手托腮,女兒河中的我,思緒隨著流水蕩漾而去……
2014-2-14初稿
2014-3-4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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