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大瞳仁，感受他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前方，步履平緩卻鏗鏘�？粗x我越來越遠，連一個回頭都不愿施舍。
狠狠地掐了把自己的肉，發(fā)現(xiàn)會痛，連心的痛，然后意識開始回籠。是個夢，飄渺虛無的荒唐，我匆忙起身，跑向那去。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刺得我雙眼一痛，反射地抬起手來遮擋，剩余的視線卻沒有觸及那抹身影，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從逐漸放大的縫隙中看進去。
他佝僂著背，立在斑駁的灶臺前，低頭，認真地啃著玉米。內心酸澀，堵得難受，只覺這一眼，恍如隔世。他轉過頭來看到了我，見我一臉失神，喚道。
“阿韻，呆在那做什么，想吃早飯嗎？”
“嗯，阿公，你做給我吃。”
就倚在門前，我看著阿公，他執(zhí)著鐵勺，熟練地翻炒，攪拌。我知，我一直知，阿公與我相依為命多年。
碗里的湯面有些涼了，我沒有胃口，停下筷子，凝著屋外的阿公出神。他坐在那把木椅上，朝著花圃，怔怔的模樣。阿公還在生氣。
我搬一把凳子，悄悄安置在阿公身旁，落座下。
他悶悶地開口，別扭著：“我又沒有錯，他們憑什么這樣對我？”
“阿公，別想了，那些傷心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勸道。
“阿韻，阿公問你，我待你怎么樣？”
我實話實說：“阿公一直都對竺韻很好。”確實，記事以來，阿公總是樣樣依我，寵我，護我。
他臉上終于露出欣慰的笑容：“還好我有你這個乖孫女。”他愛撫地摸摸我的長發(fā)，就像小時候那般親密無間，幸好！
小鎮(zhèn)里素來多雨，淅淅瀝瀝地敲進人們的心。我撐著新買的小花傘，站在屋外，踮起腳尖，眺望二樓。
然后我在雨中站了好久，直到手酸了，腳麻了，雨停了。
阿公從二樓下來，看到我愣在外頭，招招手：“阿韻，做什么呢，快進屋來。”他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抬腿往前走。卻發(fā)現(xiàn)身后的我定住腳跟，沒有挪動半分，立馬勾了兩根手指來敲我的腦袋。我沒有閃躲，“咚”一聲清脆地響在腦門上，倒沒想到阿公用了這么重的力道，有點疼。
“阿公，你下手好狠��！”
阿公似乎有點心疼，癟了癟嘴，嘟噥：“我還以為你會躲的嘛，誰叫你自己呆得像個木頭人。”
我手里提著小花傘，看似不經(jīng)意的開口：“我有事要和你說，阿公你認真聽，不許生氣。”
阿公看了看我，目光如炬，似要看穿我的那點小秘密，但沒有點頭也不說話。我知道接下來的我說的話他一定會生氣，甚至是憤怒。但我還是要說，我已經(jīng)做了一下午的準備了。“剛剛媽打來電話了，她說。”“但是她已經(jīng)不要你了，你忘了嗎？”我只開了個頭就被草草地打斷，接下來要我怎么說，說我要離開這個小鎮(zhèn)了，說我要離開阿公了，說我要到媽那里去讀書了，是不是對阿公太殘忍？我閉了嘴不再說話，氣氛一下子僵起來兩個人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
我投了降，拽著阿公回家去。然后我們都不再提起這件事，但這就像一根刺卡在我們的喉嚨里，不上不下，每一次說話都難受，憋的慌。
“韻兒，你別跑，媽追不上你了。”媽累得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氣喘吁吁地對著前面的女孩大喊。而歡樂的跑著的女孩，回頭看看，擠著臉做了個鬼臉，又撒歡地往前跑去。這個女孩就是我。
我跑得無聊了，悄悄地回到媽身后，兩手捂住她的眼睛，甕聲甕氣地說：“猜猜我是誰��？”媽笑著拍掉我的手，“別鬧。”“太沒意思了，不好玩兒！”我賭氣地嘟起小嘴。
媽永遠是這樣沒有情趣，不解風情，我早以習慣了。
“媽，你多陪我?guī)滋彀伞?rdquo;我低頭擺弄嫩綠的小草，似乎不太在意。
媽執(zhí)起我的小手，放在掌心里，細細摩挲“好，媽答應你。”
我激動地抽回手，站起來圍著媽轉圈圈。
晃了晃腦袋，這些碎片也煙消云散了。我想起了張愛玲的那句話“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我也怕，回憶就像一種藥，能治人，更能傷人，因為是藥三分毒。但我還是記得最后媽沒有實現(xiàn)她的諾言，這像放屁一般的口頭敷衍，給人的失望永遠大于希望。
但是我還是懷著那么一點點憧憬，渴望母愛，甚至不惜讓阿公傷心。我不知道那結果是不是和以前如出一轍，只知道我想最后在努力一次，最后一次，即使遍體鱗傷，也無怨無悔。
我給媽打了電話，她很快就接了。“是韻兒啊，有什么事啊。”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啊。”
“媽不是這個意思，你打電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是不是決定好了要到媽這來了呀。”
“嗯，我想……我想到你這來讀書，和你一起住。”
“決定下來了就好，你整理好東西，媽過幾天來接你。”
“我知道了，媽，再見。”
“再見，韻兒。”
我捧著電話，聽到聽筒里傳來的嘟嘟聲。每次通話都是那么短短的幾句話，沒有什么話題，想不出要說什么，明明是母女，卻生分得像陌路人。我放下聽筒，有些難過，有些愧疚，有些后悔。我不敢再對阿公說，等到那一天再坦白吧，我也不敢奢求阿公的原諒，也許我太過自私，不能考慮阿公的感受，就這最后一次，讓我再勇敢這最后一次。
沒想到家里來了不速之客，是竺柏，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他了，腦海里他的身影模糊到殘缺。記憶最深的還是前不久，他把阿公氣得夠嗆。
他永遠那么的讓人討厭，為什么他的人不能像名字那樣做一棵正直挺拔的竹柏？
他看到我，似乎欣喜若狂，上下打量一眼，陰陽怪氣地叫道：“喲，咱們家韻兒長這么大了啊，這小模樣真像你媽啊。”
我本能地退后一步，躲到阿公身后，心中腹誹：才知道我長大啦，早干嘛去了。阿公盯著竺柏，透過他卻仿佛始終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挫敗地垂著頭。接著是靜默，沒有盡頭的靜默，我們不想說話，而竺柏心不在焉。
“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但是，不要忘了，我們是血脈相連的至親，特別是竺韻，你難道不知道我是你爸嗎？就這副態(tài)度啊，不孝女！”終于竺柏還是打破了沉默。
一把火騰地燒起來“還知道你自己是我爸啊，我呸，從小到大，你關心過我嗎？我倒要問問你當我是你女兒嗎？”阿公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閉嘴。但如果我不說出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原諒我叫不了他“爸”），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惡！“我是不孝女，那你呢，你孝過了嗎？你一天到晚只知道賭博酗酒，非但不養(yǎng)阿公，還要惡狠狠地拿阿公的錢去還債。以前你吃媽的錢，用媽的錢，現(xiàn)在你把媽逼走了，就又要來勒索阿公了是嗎？這就是你一個父親向女兒做出的榜樣嗎？好一個孝子��！”我諷刺地睨了他眼，心里舒暢了不少。
竺柏張張嘴想要解釋什么，卻只是徒勞，因為我說的都是事實。
阿公想緩和一下氣氛，他語重心長地說：“竺柏，你也該正經(jīng)地工作生活了，不要再那么頹廢地窩囊下去，你的女兒都那么大了。其實爸不討厭你，那些事情我也忘記了。”
“真的嗎？爸，謝謝你原諒我。”竺柏欣喜地握住阿公的雙手。
我看不慣他的假面具，一副浪子回頭的式樣，我走過去手按住他腰部，使勁地把他往外推，想要把他摒除在我的世界之內。
“韻兒，爸以后會好好待你們的。”呵，這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如今聽來已經(jīng)毫無感覺了。想當初，那日，爸定是贏錢回來了，他坐車到小鎮(zhèn)來，一把擁住我后，說了那句讓我感動得淚凝于睫的話，他說：“以后，我會好好待你和你媽，韻兒你放心。”我把頭伏在他肩上，低低地嗚咽著，淚水沾濕了他的外套，注滿了我的心里。那時候我好期待，希冀父親努力工作，認真養(yǎng)家，母親暫停忙碌，每日陪我，而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阿公，不再操心，安享天年，我們一家人幸福美滿，真好。但是這終究只是一場夢，不久，爸媽就離婚了，他們都不要我，我只有阿公。我的世界里除了自己，就是阿公。
我不想再理這個不守信用，滿嘴謊言的男人，我踱著小步子，一步一步地離開這里，離開有他的地方，只因那都充滿了苦澀。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蹲下身子，把臉埋在雙腿之間，我屈起手，蓋在臉上。慢慢的，指縫間都是咸澀的味道。
不是我不給他機會，我是太怕，怕他會再次食言，親手將我推進千丈冰潭，凄神寒骨。
夜里我輾轉反側，我的腦子不聽使喚，它游離在我的身體之外，反反復復地憶起那些被塵封的過去。
我索性不再睡，從床底下費力地拖出那個大箱子，打開柜子，整理我在這個家所用過的所有東西……很自然而然的，我看到了書桌上的那張相片，里面是我和阿公，都笑的很甜，我把它從相框中取出來，小心翼翼地保存好。以后就不能每天都看到阿公了，我只能通過這張相片，來想念他，勾畫他的音容笑貌。
翌日，我是被汽車的鳴叫聲吵醒的，醒來一看，日上三竿了。匆匆一番洗漱，我奔下樓去，我有一種預感，興奮的預感。可是我一下樓，看到的場景卻是不曾預料的。
阿公使勁推搡著媽，想要趕她出去。
媽急了，大叫道：“我來帶自己的女兒走，關你什么事，給我讓開。”她也不管形象了，撒起潑來。
“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阿韻一直都和我一起住的，是我把她拉扯大的。你有什么資格帶走她。”此刻的阿公帶著很重的戾氣。
我沖過去隔在他們之間，強行將兩人分開。見他們又要爭吵起來，我大吼一聲：“別鬧！”
阿公怒視著我，劈頭蓋臉地罵過來：“阿韻啊阿韻，沒想到，你竟然想偷偷地離開阿公，你怎么那么狠心�。�”
“我……我……”
阿公狠狠地推了我一把，這力道好似想把所有的怒氣發(fā)泄出來。我被那重重一擊推倒在大理石的地磚上，閑置的麻袋上的鐵絲割破了我的小腿，鐵絲勾起一層皮，卷著血肉，傷口處皮肉外翻出來，長長得從膝蓋蜿蜒到腳踝，血痕妖嬈地纏綿在我的小腿上，有種凄美的魅惑。我痛得倒吸口涼氣，屁股也一陣發(fā)麻，我可憐兮兮地望向阿公，想要從他的表情中窺得一絲動容。阿公幾乎想要彎下腰來檢查我的傷勢，但終是忍住了，隨即轉身，離開。媽像是心疼慘了，差點流下淚來，她伸出手輕輕地在我的傷口上拂過，憐惜地問：“韻兒，疼嗎？”我搖搖頭，在媽的攙扶下站起來。
媽忍不住了，朝著阿公的房間喊道：“你這個老頑固，有你這樣對孫女的嗎？”
我捂住媽的嘴，不讓她和阿公再吵起來。我說：“媽，阿公心里也不好受，我想和他再說會話。”
然后我徑直走向阿公的房間，步履蹣跚卻堅定。
“阿公。”我只是這樣如幼時一般輕輕地喚他。
“別說了，你走吧，阿公一直都知道你的。只要記得以后常來看望我就夠了。”
阿公的話像是嘆息，有種無可奈何的失力感。我看到，他坐在床前，陽光透過窗戶灑在阿公身上，可是即便周身罩滿了光芒，也罩不住那孤獨、寂寞的悲涼。我走了之后，阿公的世界，就只剩下他自己了，一個人的世界。
我怕再呆下去就沒有勇氣離開了，聽到一個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的聲音，涼薄地吐出：“阿公，我走了，照顧好自己。”
……
眼前有一雙手，不停地晃著，但是我看不真切。我的眼神是迷離的，思維是混亂的，真真假假，我都分不清楚了。
“嘿，孩子，你清醒點。”
“你沒有親人了，你是個孤兒。”
孤兒，呵呵，我怎么可能是孤兒呢。你們都騙我，我有爸，有媽，還有阿公。“我不是孤兒，不是，不是。”
應該是個阿姨，她抓住我的身體搖了搖“別傻了，你還小，不能被這點挫折所打垮�。�”
“不可能的，就算全世界也不要我了，阿公也不會不要我的。我想阿公了！”
“孩子，難道你忘了啊，一個月前你阿公生病去世了啊，你從小就沒有爸媽的。”
去世了，嘻嘻，騙人，阿公怎么可能會丟下我一個人先走呢。是不是阿公在怪阿韻，怪我潛意識地想要丟下你，才藏起來故意讓阿韻找不到你的。那我知道錯了，阿公別再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戲了。
在三個金光閃閃的字下，整個世界都黯淡了，耀傷了竺韻的眼睛——孤兒院。竺韻終于只能被迫承認她的世界只剩下自己了，一個人的世界。
|
大校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關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