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蘇州去辦事,落腳在吳江的一位文友家里。距晚間的約見尚有三四個小時,便想去同里看看。文友說,騷人墨客游同里,當(dāng)須一二日時間,或許能品出些味道淘出些文字來,此刻若去,斬頭砍尾算時間,只有二個小時八刻時光而己,如此匆匆能看出個什么名堂來?偏我意執(zhí),雖不屬騷人墨客,也不曾指望淘它什么文字,但到了吳江不去同里,怕留空入寶山之憾。文友無奈,又見我一副土牛木馬未諳世故的木訥之相,嘆口氣道:也罷,我便做你一回向?qū)О桑热魧⒛銇G失,豈不是對不起中華文壇天下蒼生了?這文友素來言詞尖刻,早已見怪不怪。見她愿意同去,大喜,遂攜二把傘出門,其時天有雨絲飄飄。
同里在吳江市的東北向,公交車資僅一元。途中,她問我對同里知有多少。我說少,甚少,尚屬首謁。她便越發(fā)搖頭了。于是對我加速充電,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來------話說當(dāng)年女媧氏煉石補天,共煉得五色無稽崖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二塊。間有一石特異, 華 彩四溢,流光射目,憐而藏之。另有一石成色稍遜,恐不堪用,便棄于大荒山青埂峰下。這塊不堪補天的石頭日后就幻成了賈寶玉身上的通靈寶玉,而那塊最美的彩石則悄悄從媧皇的袖中逃逸,潛入這人間樂府之處,嬗為了同里------她這番極具夸張又頗具搞笑的喧染,將一車人都逗笑了。我說曹雪芹要被你氣死的。她說不然同里是從何而來的?我說同里就那么的好?她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待會自己看吧。
同里是個古鎮(zhèn),有一千多年歷史,這不為稀奇,天下間的千年古鎮(zhèn)比比皆是。譬如我的家鄉(xiāng)羅塘鎮(zhèn),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存在。鎮(zhèn)的東北角,有一座沉睡于地下的殷周古城為證。如果不是考古發(fā)現(xiàn)和國家有關(guān)部門的公示,我說我的血緣流自三千一百多年前的一座軍政要城,世人一定會罵我癡人說夢的。為什么?因為歷史被割斷了的緣故。同里的稀奇,在于千百年間的風(fēng)雨浸襲和兵燹之災(zāi),似乎獨獨都繞它而過,因而使它有幸地保存了幾百處歷代景點。這些景點,十之八九盡是明清時光的舊筑,尚有一二猶飄逸出宋元歲月的遺風(fēng)。一個小鎮(zhèn)的歷史能夠如此綿恒不絕的延續(xù),又保存得這般的完好,就少見了。這要怎樣的一種歷史環(huán)境才能完成呢?這需要一脈相承的長治久安。長治久安才能安居樂業(yè),安居樂業(yè)才能發(fā)展生產(chǎn)積累財富,衣豐食足的土地上就呈現(xiàn)出安寧和祥和。良性的歷史進序,又使華夏文化有了寬松傳承和有力發(fā)揚的條件,因之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諸種文化意韻,便將小鎮(zhèn)浸了個透。所以在我想來,同里的好,大概就在被人文意味層層洇潤了的一個“舊”字上。這個舊字何其難得!世間的城廓市廛,與同里年歲相仿的多得去了,但它們要么被殘損得千孔百瘡,要么被割裂得體無完膚,要么干脆就被徹底湮沒。而同里又因何能獨得天佑安然如此呢?這個問題車上人爭著答我了,他們說我們同里是福地呀,外有五湖相護,內(nèi)有河網(wǎng)蕩陣,兵火不進的!當(dāng)年日本兵那么厲害,也只能隔岸相窺無功而退呢。一車人這樣聊著的時候,同里也就到了。
一座氣勢恢宏的石街坊,上鐫“明清遺風(fēng)”四個蒼勁古樸的大字,這就是同里古鎮(zhèn)的大門了。東方小威尼斯就在這個巨大的門洞里靜靜地躺著。踏入這個門洞,立感陣陣古風(fēng)撲面。明清格局的店鋪商肆鱗次櫛比。浩浩的古風(fēng)吹拂得酒旗斜斜,商幡漾漾。斜斜的酒旗上浸染著明代的醉意,漾漾的商幡里招搖出清時的風(fēng)情。青石鋪就的街道,略顯凹凸,那是古人留下的屐痕。行走其上,引游客時不時作時空之嘆。此時雨已大了許些,游客們都撐了傘,滿街上一時仿佛開了各色的花。文友說真是不巧,難得一瞬游,偏偏又逢雨,同里是對不住你這位貴賓了。而我卻竊喜:煙雨江南本是最為令人消魂處,游同里又怎可無雨呢?此時雖非暮春三月,但這金秋的微風(fēng)細雨還未透露出凋落的味道,斜斜地灑落來洗滌我身上的世塵,消解去胸中的凡念,讓身心干干凈凈地來領(lǐng)略這江南水鄉(xiāng)獨有的風(fēng)韻,當(dāng)是再好不過,況且有佳人作伴,佳人又肩上有傘,倘若再身著一襲碎花旗袍,則更慰我意了。
雖是雨天,游人卻也如織。從膚色及衣著看,能看出他們皆來自于天之南北地之東西。奇怪的是,如此流量的街市上,并無一絲嘲雜喧囂之音,整個鎮(zhèn)子靜得出奇,仿佛是一場無聲電影,是一幅悄悄流動的畫卷。商肆之間的交易,也無吆喝論價之聲,有如盡用啞語進行。這樣的寧靜,將游人皆置入幻境,仿佛走進了時間隧道,沒有了體重,只有靈魂在隧道里隨意飄游。店鋪間的商品,盡是地方特產(chǎn),無現(xiàn)代工業(yè)氣息。絲綢刺繡字畫絹扇古玩等等,將游人引向深遠悠長的歷史巷陌,使他們掉入了這古鎮(zhèn)燦爛的地域文化的熏陶里。紅菱白藕蓮蓬雞米,還有蹦跳著的鮮魚活蝦,這些鮮靈靈的水產(chǎn)品,又將他們轉(zhuǎn)瞬間拉進了江南水鄉(xiāng)的現(xiàn)世風(fēng)情里。有一種酒叫上京白酒,曾是朝庭供品,同里人用茅竹筒灌了,顯得古意盎然。還有一種叫做狀元蹄的肴蹄,色香具全金紅油亮,引人望而流涎,也是同里的特產(chǎn),別處學(xué)不會的。這兩樣?xùn)|西放在市上,就時時在提醒著那些不知身在何處了的游客們:我這是身在哪里啊?噢,原來在天下獨一無二的同里呢。
同里最具特色的是水。十五條清澈透亮的河流川字形穿鎮(zhèn)而過,將鎮(zhèn)子分割成數(shù)個小島,然后以橋來連貫相通,這就有了家家臨水戶戶通舟的稀有鎮(zhèn)貌。橋為石橋,都是百把幾百歲的年紀(jì)。雖然老了,但因當(dāng)年用料精良匠心獨運,盡顯得堅健。大大小小造型各異的古橋上,都嵌有一付各具涵意的楹聯(lián)。橋有了聯(lián),便有了靈魂,有了靈魂的古橋就精神了,鶴發(fā)童容一般。水多了橋必多船也更多,這三多就將同里熏染上小橋流水人家的詩情畫意。
. 同里還有一個美名,叫做“醇正水鄉(xiāng)舊日江南”。這醇正水鄉(xiāng)是完全叫得的,而舊日江南就不是可以隨便冠名了。這舊日江南,不單指江南迷人的自然風(fēng)光和糯軟人心的吳音越語,不單指青花旗袍紙傘雨巷,它還得蘊含有深厚的文化意味。江南自古富庶地,因而重教化多才俊。余秋雨先生好象算過帳,他說僅是有清一朝,天下計出得百零八位狀元,單蘇州一府便占去了五十八席。同里就在吳江,吳江離蘇州市只有十八公里。文友說,現(xiàn)時的吳江市其實就是古時的姑蘇城呢。我來游同里,十有八九是沖著似曾相識里的一座橋來的。那橋叫普安橋,它的橋楹牽掛我心,那橋聯(lián)是“一泓月色含規(guī)影,兩岸書聲接榜歌”。我實在是被這橋的兩岸書聲引來的。我的少時處在文革歲月,沒有書讀,有兩年根本就不發(fā)課本,只將主席語錄最新指示及報紙上文章來學(xué)。老師念完了事,并不要求記得,更別說背誦了,所以那時的學(xué)校里是很難聽到讀書聲的。這種嚴(yán)重的生命缺陷,于我便對讀書聲有種近乎癡迷的渴望和企慕。這古橋兩岸的朗朗書聲,正是潤澤我枯槁心靈的一處最佳靈泉。從這穿越了千年的讀書聲中,同里走出了一撥潑的時代精英賢宦名臣。自宋淳佑四年至清末的六百多年間,走出了狀元一名,進士四十二人,文武舉子九十三數(shù)之多。至于社會賢達才子佳人更若過江之鯽數(shù)不勝數(shù),遠代有葉茵,徐純夫,朱鶴齡,沈桂芬,袁龍,陸廉夫等等之眾,近代有陳去病,金松岑,費凡,王紹鏊,藍公武,范煙橋紜紜之流。他們在歷史的畫冊里個個面目俊美身姿瀟灑,好不倜儻風(fēng)流!同里的書聲,于社會更大的貢獻則在于對平民的潛化功效,它教化眾生善待自我美化人生,所以說舊日江南就是文韻熏陶了的平民生活的婉約和浪漫。你聽聽《桃花浪里魚化龍》的傳說吧,說一條鯉魚乘著三月桃花汛破浪前進,要躍過龍門化為仙身。這龍門就是同里古鎮(zhèn)上的富觀橋,當(dāng)它游至橋下奮力躍越之際,猛見到橋上走著位面如桃花的絕色佳麗,由不得塵心稍動略為遲疑,便錯過了魚化龍的絕佳時機,結(jié)果是頭入龍門身留凡間,變成付龍首魚身的怪模樣。你再去過一過穿心弄吧,只要你斗膽進入這沈長幽暗的巷弄,又恰巧邂逅到一位光彩照人的異性,這時穿心弄里駐宿著的一個古怪精靈便將你倆的心一箭穿起,從此生生死死再也擺脫不去。這兩則神話傳說,你聽了決沒有絲毫的遺憾和畏懼,相反有種溫罄的情懷牽著你去希冀人生珍惜愛情,因為同里人知道,甜蜜的情愛美滿的婚姻,才是人生中最華美最動聽的生命樂章。同里的先賢們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傳說,實實在在是為后輩們灌輸一種生活的理念和生命的哲思:人生苦短得之不易,善待自我把握今生。全世界的人若能個個如此,又豈有殺戮和爭伐呢?
可惜因為時間關(guān)系,我們不能親睹這些景點了,包括陳去病和柳亞子常常聚會的南園茶社,包括那座名享天下被聯(lián)合國立為全人類文化遺產(chǎn)的退思園。我們只能過一過三橋,因為文友說,若不過三橋,并不算到過同里。
三橋在鎮(zhèn)中央的兩河交匯處,立成品字型,分別為太平吉利和長慶。一主吉祥,一主財源,一主婚姻。同里有謠云:走過太平橋,一年四季身體好;走過吉利橋,生意興隆步步高;走過長慶橋,青春常駐永不老。同里人有走三橋的習(xí)俗,在這三座古橋上走一走,一生便會無災(zāi)無難吉祥如愿。最纏綿不過的是長慶橋,這座橋主司著人間的姻緣。你從橋上走過,便會留下足印,這足印,只有與已往或未來的某位異性的足印相重疊時才能消失,而你也就同時為自己締結(jié)了一段后世的姻緣。所以,年青的游客們都會爭先恐后地走一走過一過。我卻有些遲疑,畢竟不在那個年齡段了,怕被人看輕。身后的文友卻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說上橋吧,去尋尋你后世的知音!橋上原本光潔堅硬的石級,已被億萬雙足印踩踏得微微凹糙,這厚實的石板里,到底還隱藏著多少雙未曾消失的足印呢?我不想自己的足印與哪位先者重疊,我只想身后推我上橋的那位的雙腳,能在有意無意間與我的足印絲嚴(yán)縫合地并成一串,從橋的這端并到橋那端。胸泛漣漪,神思也就恍惚,稍未留神足下一滑險險栽下橋去,卻被對面上橋的一位金發(fā)碧睛的外域美婦輕輕一擁,將我穩(wěn)住,一臉的關(guān)切之色。我不會外文無從致謝,正尷尬時,身后的文友急步趕上將我扶起。她們用洋文說話,我是一句不懂,但料得是些感激道謝之類的禮貌對語而已。在這東西二方兩位女性的一擁一扶之間,我整個人如掉進了蜜罐里,酥甜得不著南北了。下橋行行不遠處,見一間工藝石器店,古香古色。店里的商品盡是酒具茶器文房用寶之類,皆乃店主親手所制。不想同里鎮(zhèn)上還有這樣的能工巧匠,感嘆不已。我被其間的一方硯吸引。那硯端的是好,材質(zhì)密潤制工精細,拙樸中顯現(xiàn)靈氣。將精湛的工藝和文化魂魄揉合成一處。我猜度這硯總有三四千的身價,一看才一百八十元,怦然心動,急急掏出二百元,要老板包裝。那老板端端莊莊,一臉的儒雅之相,并不接錢,只是笑笑對我說,先生怕是看錯價格了。再一細看果然不是?卻是少看了一個零,一千八百元!這個價格雖比都市禮品店公道多了,但也不是我能消費得起的,便紅了臉連道對不起。文友輕輕附耳說,喜歡就帶上吧,銅錠不方便她可墊一墊。我卻搖了頭,下崗已經(jīng)多年,無有正式工作,又哪有心思來置這樣的尤物?便拎了一只二百元的酒壺說,這個最適我。
出得石器店,時間也就差不多了。匆匆買上二筒上京白酒原路返回?邕^那座石街坊,我們便象滑出了一個夢境。石坊外,雨已停止,行人早都收了傘。車輛喧囂燈紅酒綠市聲一片;赝粌(nèi)的古街上,各色雨傘仍象繁花一般開在游客的肩頭。透亮的雨絲,在向暮的古鎮(zhèn)遠處深幽背景的襯映下,絲絲分明地紛揚著。臨水誰家客棧廊下的一排燈籠次遞亮起,將古鎮(zhèn)步步地引向了煙雨黃昏的朦朧。朦朧中的游客們,一個個依然象失了魂的夢游神那樣,在默默地尋找著什么。鎮(zhèn)里鎮(zhèn)外,竟是兩重天地。
文友見我一時猶還不過魂來,便皓齒輕啟笑問我道:雖是走馬觀花,想必亦有感悟吧?我不假思索脫口答道:同里其實就是一個夢!她的眸子立閃出驚訝和贊嘆。良久,她幽幽地嘆了又嘆說:是啊,同里真的就是一處夢境,它的美它的內(nèi)涵,也只有用夢字來表述了?上覀儽疽厝松硖幤溟g反到不識了它的面目,總是寫不準(zhǔn)它的文字來。尊駕雖八刻之游卻一語道出了天機,可敬可賀,不日定有佳作現(xiàn)世也!
我本庸人,又是如此的倉促,只是走了一段老街,過了一過三橋,如何能寫出什么好文來?不過我想,同里這塊人間福地,或許當(dāng)真就是媧皇煉就的補天石幻就而成。它靜臥于聚積了天下靈氣的蘇淅滬之間,霓光閃顯,將同里幻成一個夢境,讓天下游客有一個慰藉心靈的處所,不管你是誰,只要到過同里,都會受到它的洗禮和啟迪,都要由衷地為它而感嘆。想當(dāng)年日本法西斯的劣焰是何等的囂張,它能一口吞下太平洋里的珍珠港,又怎么能踏不破同里周遭的區(qū)區(qū)水網(wǎng)呢?強盜也是人,只要是人,必定都有道人性底線。日本兵當(dāng)年駐足四岸時,一定是被這人性深處的至境震住了,他們是不敢或不忍來攪擾這處全人類想往的夢境吧?在這處夢境里,沒有奸巧機詐,沒有爭逐紛擾,不論高低貴賤,有的只是平和富庶寧靜和安祥。這是全人類所理想的正道之光!強盜們也被這照切天宇的正道光焰所震懾了。這里是不是天下最宜人居的居所呢?同里,是不是人類的一個共同的精神故里呢? 它的存在,是不是在默默地指示著人類發(fā)展的終極方向?
只是我在這處夢境里被那方硯咬了一口,雖不甚痛,卻也酸酸的,想必心中已落下一塊淺淺的傷痕了。同里啊,我對你說了,你去告訴那方硯,就說我此番歸去必當(dāng)翻身江湖去撈把錢來,將它捉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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