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胡子很旺盛,從左耳根連到右耳根。父親刮胡子的態(tài)度很認真,和他在三尺講臺上給村子里的孩子們講課一樣認真,成為每天清晨的第一課。因為人師,重其表行,父親會在每天出門之前將胡子刮干凈,然后邁著穩(wěn)穩(wěn)的步子走上講臺,開始陶醉在講授之中。
父親正式的一天就從刮胡子開始。
父親把他用過的舊刀片都珍存在書桌上一個小盒子里,他不會將它們輕易地扔掉,因為它們中的每一個都刮去了他兩天的時光(父親兩天換一個新刀片),它們是歲月的證據(jù)。父親一生還不知要刮多少次胡子,一個刀片刮去一截胡子,也刮去父親生命中的一個日子。
看著那些父親用過的舊刀片我想到一個詞——畢業(yè)。父親畢業(yè)時他生命中的第一茬胡子已經(jīng)長成了,他帶的第一屆學生畢業(yè)時父親第一次刮下了他的胡子。到現(xiàn)在,父親的學生畢業(yè)了一批又一批,而他的胡子更是刮了一茬又一茬。它們也像從父親的手里畢業(yè)了一樣,被安放在桌上的盒子里。父親的學生畢業(yè)時,他就像一個秋收后的老農(nóng),滿臉的胡茬隱在笑容里。
父親的時間全在他的學生身上,而母親卻將時間全都用在了她的莊稼上。父親恐怕自己的胡子長長,母親卻惟恐自己的莊稼長勢不好。母親說,莊稼是生命的根本。
母親也是有“胡子”的,不在臉上,長在村頭的農(nóng)田里。母親的“胡子”,就是莊稼。母親總是對她的“胡子”心懷敬意,畢竟她的“胡子”能打出糧食來。而父親和我,包括種“胡子”的母親,一家人都要靠糧食來維持生命,所以母親的身影總是在田間晃蕩個不停。
我好比母親田間的一株莊稼,我不在身邊時,母親就把想和我說的話全說給她的莊稼聽,仿佛我就能聽見。事實上我確實能夠聽得見。母親的聲音在我的血液里回蕩。
我身后的日子已經(jīng)排成了一列長隊,拔河一樣生拉硬拽,于是,我臉上的皮膚被胡子戳出千瘡萬孔。我的臉面因胡子而看上去過于成熟,母親說你要記得常刮胡子,那樣看上去年輕。或許,胡子可以將年輕掩埋,但刮去胡子當真能回到年輕時代?而我則相信,成熟不只存在于表面。
面對父親我永遠都不成熟,就像他的胡子永遠要比我的硬。刮去胡子,父親的臉上呈現(xiàn)出鐵青色,我知道那是男人的顏色。胡子會在臉上陪伴我一輩子,那時,從我臉上刮下的胡子夠編一條超長的辮子,在我身后的日子也能筑起一座人生的大樓。
胡子越刮越硬,像人生越挫越勇。
我遺傳了父親的滿臉胡,和他一樣從左耳根連到右耳根。我也開始每天刮胡子。我的胡子應該是父親胡子的延長,因為父親每刮去一截,我就長長一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