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候一個并不戀家的人才會分外地想家?那應(yīng)該是傷心的時候、委屈的時候吧,好似吃了滿滿一口的黃連,苦不堪言。于是改變原本的出行計劃,買了一張火車票,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奔馳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次日午后才?吭诮K點站,再換乘一輛大巴車,兩個多小時后,家鄉(xiāng)的模樣越來越清晰了。此時已是初秋,田野里的稻子是片片的金黃,而青綠色的則是剛剛發(fā)芽的油菜。荷塘再也施展不出肥綠的荷葉、瘦紅的蓮花了,雖是只剩幾枝殘卷的葉子、幾顆凋敝的蓮蓬,等到斜陽浮上,依然是一副有水墨韻味的圖景。
臨近黃昏的時候才輾轉(zhuǎn)到家,父母常年在外,家里只有年邁的爺爺奶奶。半年不曾相見,他們似乎又老了一重。明明已經(jīng)二十歲的我,在他們面前依然像個孩子。奶奶還和以前一樣,見我回來就從里屋拿出許多的吃食來,有我從小就喜歡吃的青皮桔子,還有藏在谷堆里催熟的柿子,以及一些他們提前就買了的各種零食。我知道,這些并不貴重的東西也是他們藏了許久都舍不得吃的,這是他們老一輩人獨有的愛人方式。
屋里彌漫著雞湯濃郁的香味,燉這樣的一只雞,奶奶需要忙活很久。奶奶一直堅持用瓦罐燉湯,因為她覺得瓦罐燉出來的湯更有口感,事實也確實如此。知道我愛吃板栗,爺爺當天特地起早去街上買正宗的羅田板栗,一顆顆地剝開外殼、除去緊貼果肉的內(nèi)皮,再放進雞湯里慢燉。晚飯的時候,奶奶親手給我舀湯。甜糯的板栗配上鮮美的雞湯,那滋味,才下舌尖,卻上心頭。好吃得讓人想掉眼淚。
鄉(xiāng)里的人睡得早,長途跋涉之后,疲憊感更是席卷全身。奶奶早已鋪好了床鋪,我又睡在那張古樸的棗紅色雕花床上,那是奶奶結(jié)婚時候的嫁妝。四十多年了,時間給它打磨出了光澤。掛在床上的棉紗布蚊帳,已經(jīng)漸漸泛出黃色了,還有幾處打了補丁,可奶奶依然留著,像留著她心底的舊時光。
記得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整個的童年就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多年以后,我又一次躺在這張床上。已不再是幼年時的體格和眉眼,可躺在這張生命之初便開始親近的床上時,我只想做個小孩,擁抱每一天的好夢。迷迷糊糊之中,那些熟悉的情境依然如昨。
同樣是金色的秋天,那時我還在讀小學(xué),早上要去學(xué)校上早讀,而奶奶每天早上都會把我叫醒,奶奶從不用鬧鐘,我也從未遲過到。待她替我穿好衣服、梳好頭發(fā)之后,我就背著書包帶著朦朧的睡眼走去學(xué)校了。一個小時之后,早讀結(jié)束,該回家吃早飯了。那個時候,太陽才剛剛出來,已不似來學(xué)校時那般清冷了。路邊的小草上都頂著露珠,走過去的時候,點點滴滴的露珠會打在鞋襪上,腳踝上是陣陣冰涼,感覺好極了。我不慌不忙的走回家去,渾然不知時日長久。
那時的日子,緩慢極了。緩慢得我可以在傍晚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觀賞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向南飛去,也可以在等待爺爺奶奶從田間歸來的時候和小貓玩得不亦樂乎,還可以用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去做一個好夢。生命里只有單純的盼望,只有一種安定而緩慢的成長……不管長大后我得到過多少成就,擁有多么堅不可摧的內(nèi)心,可與我無憂無慮的小時候相比,那些都是苦的。
夢會醒,就像我們也會長大一樣,是一種不能逆轉(zhuǎn)的存在。改變的也不僅僅是我,譬如家鄉(xiāng)的一景一物。家鄉(xiāng)有一位著名的詩人,是聞一多先生。先生少年時去清華大學(xué)讀書,每年暑假都會回老家苦學(xué)兩個月,因此他把自己的書房喚作“二月廬”,并為此賦詩一首。那個時候,家鄉(xiāng)在他的詩中是這樣的:“面對一幅淡山明水的畫屏,在一塊棋盤似的稻田邊上,蹲著一座看棋的瓦屋,緊緊地被捏在小山的拳心里。”而現(xiàn)在的家鄉(xiāng),一半的田野都是荒蕪的,家鄉(xiāng)的人多數(shù)外流,早已不務(wù)農(nóng)事。只有爺爺奶奶那輩的人還在做最后的堅守,保留地道鄉(xiāng)里人的生活方式。而我頻頻思念的家鄉(xiāng),也大多是在記憶里、夢境里。
夢里不知身是客,不會太久,我就要離開這個雖然有些陌生的家鄉(xiāng)。一晌貪歡過后,內(nèi)心依然覺著溫存。早已明白,時間摧毀一切,好在回憶挽救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