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棉襖
記憶中，鄉(xiāng)村的冬天無論多么寒冷，我從沒有挨過凍，因為有娘做的棉襖穿在身上，暖在心里。
鄉(xiāng)村的冬天，是娘日夜忙碌的冬天。要做棉襖，就得先準(zhǔn)備做棉襖的布，那時的棉襖都是用粗布子做的。粗布子是娘自己織出來的。白天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一天的娘，晚上還要拖著勞累的身體，或在炕上紡錢，或在冰冷的屋里織布。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嚶嚶的紡車聲和呱嗒呱嗒的穿梭聲，常常伴著清冷的月光和星星響徹到深夜。
當(dāng)一匹匹白色的布從娘的汗水里流淌出來后，娘的臉上掛滿了笑容，那笑容里儲滿了溫暖，能把嚴(yán)冬的冰雪融化掉。有了布還要染上色（老家方言叫shei）。那時，有錢的，就到染坊里染成紅的、綠的，紅色、綠色價錢貴，沒錢的就染成藍(lán)色，藍(lán)色的便宜，但藍(lán)色很容易裉色，穿不長時間，就會裉得發(fā)白。要是把閨女、小子打扮的俏一點，還要花錢到染坊里去印上各種各樣好看的花。娘不舍得到染坊染色，就到集上買一包價錢便宜的色，把布放在大鐵鍋里煮一煮，晾干，就成了好看的布了。接下來，娘就抓緊做棉襖了。因為孩子多，人口多，要趕在過年前人人都有新棉襖穿，娘就要和時間賽跑。
那個時候，一般家庭都是七八個孩子、有的甚至十幾個孩子，一個孩子一件棉襖、一件棉褲，一雙棉鞋，一個棉帽子，還有一雙棉襪子，都得靠娘一個人沒白沒黑地做。聽娘說，有的人家孩子特別多，倘若為娘的身體不好，或是做針錢活慢，孩子就穿不上棉襖，凍得沒有法治，只得在炕頭光著腚蓋著被子，等著做出來才能穿上，否則還下不來炕。更有的一家人只蓋著一床破被子。
那時，一個人一年就是一件棉襖，為了防寒，要棉得厚一點，冷了是那件棉襖，熱了還是那件襖，沒有可以替換的衣服。就像八路軍唱得一首歌一樣：“吃得是煎餅，鋪得是干草，身穿的衣服更是談不到，冷熱就是那一套”。一件棉襖，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一個棉襖要穿好多年，穿爛了棉襖表，補一補再做棉襖里，一件棉襖大約穿十幾年，里邊的“汰子”（老家方言，棉絮舊了叫汰子），拆了還棉，拆了還棉，不舍得用新的，因為新棉花還要用來織布。有的家庭舊棉襖拆了沒的穿，若遇上快過年了就不再拆了，用水刷刷舊棉襖上的“咯渣”，當(dāng)成新的接著過年。過了年，天暖和了，就把棉襖拆了，拆了棉襖表，再洗洗，再補補，再做做，做起來后，等到冬天再穿，循環(huán)往復(fù)。如今的年輕人看了，也許無法理解當(dāng)時貧窮的窘境，但那個時候卻是千千萬萬個中國家庭的實際狀況。
鄉(xiāng)村寂靜的夜晚，灰暗的洋油燈下，娘不停地做著錢線活，燈頭小，點油少，為了節(jié)省油錢，娘把燈頭捻得像豆粒一樣大小，由于燈頭過小，小得針角看不見，就只好摸索著做，這多虧了娘做得一手熟練針線活，即使摸索著做也不會做錯。娘還想了一個土辦法，把油燈放在一個帶木把的圓型鐵熨斗里，由于鐵熨斗穩(wěn)當(dāng)，燈放在里邊倒不了，放在棉襖上，引一下錢，就順便往前挪一下熨斗，這樣照著做棉襖很方便。
長時間在燈下低著頭，眼睛常常被油燈煙熏得看不見了，娘就停下來，用水洗一洗，擦一擦眼睛再接著做。實在太困了，就歪到炕頭邊上合合眼，起來再做，有時做到頭遍雞叫，有些做到天明。娘說，孩子多，一夜不睡覺是常事，不知不覺就忙到了清晨，做早飯吃了，再把扣子釘上，一件棉襖就做成了，一天一晚就做出了一件棉襖，孩子們高興地穿上了棉襖。
每件棉襖不是用線做成的，而是用母親的一根根血絲凝成的。
那時沒有炭（老家把煤叫炭），柴草也不夠燒的，有錢的人家自己到一個叫胡田的煤礦去推炭，沒有錢的也就買不起炭，屋里不生爐子，到了下半夜，屋里像冰窖，水甕里結(jié)了一層層厚厚的冰，炕席底下結(jié)了一層霜。娘的一雙手就這樣被凍劈了，滿手是淌著血珠的裂口，常常疼得不敢捏針，娘就放在嘴里哈一哈，疼得輕一點了，再拿針。
做完了棉襖，再做棉鞋，棉襪子，棉帽子，娘整整一個冬不閑著，娘的雙手為我們織就了一個個愛的襁褓。于是，我們在娘的日夜操勞中，渾身上下暖暖的，沒有生過凍瘡。
如今，娘的眼睛早已花了，再也不能為我們做棉襖了，我再也穿不上娘做的棉襖了。但一到冬天，想起娘曾經(jīng)做過的那一件件棉襖，我的心里卻包裹著無限的溫暖，無論走到哪里，我從不害怕冬天，從不害怕嚴(yán)寒。
暖暖的紡車
冬天來臨，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冬天里那一聲聲暖暖的紡車聲。
冬天長長的夜晚，總是伴著煤油燈下一個慈祥的身影，那是娘搖著紡車紡棉花的身影。
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后，娘先把一家人的飯碗收拾利落，然而給豬添好夜食、讓雞宿好窩。此后，娘就搬來紡車和一包彈好的棉花，坐在炕上紡起棉花線來，紡棉花是家庭婦女冬天里的主要活計，紡車維系著一家人的穿衣和過冬，紡不好棉花，就穿不上過冬過年的新衣。紡棉花也是一個熬人的活，雙腿盤坐在炕上，雙手不停地紡，有時紡到深夜，有時紡到雞叫頭遍，沒有堅強的毅力和技術(shù)是不行的。只見娘一手攥著一把棉花，另一只手搖起紡車，那棉花隨著高速轉(zhuǎn)動的車速，轉(zhuǎn)眼就變成了一條又長又細(xì)的線，一圈圈纏在櫧子上，不長時間就纏滿了一支櫧子，娘就接著再換一支，紡車的影子、娘的影子在燈光的映照下在屋墻上不停地變幻出美麗的圖案。娘像春蠶吐絲一樣，靠著一雙靈巧的手，為我們織著溫暖，阻擋著寒冷，夜有多長，娘的影子就有多長，紡車聲里，星星稀了，月光淡了。寂靜的夜里，娘用勤勞的心血換來一家人溫暖的生活。
那是70年代初期，上小學(xué)的我們，沒有家庭作業(yè)，我們吃好晚飯后早早就鉆到熱熱的炕頭上，趴在那里看娘紡棉花，聽那紡車演奏出的美麗歌聲。有時，趁娘倒線時，還學(xué)著娘的樣子，拿來棉花趕快搖上幾圈，常常把線拉得粗細(xì)不已，娘看到添亂子，就嗔怪幾句：快睡覺，別耽誤了明日上學(xué)。夜長，再加上有紡車的響聲，我們根本沒有睡意，趴在被窩里，就纏著娘講故事，于是娘就講了許多從姥姥那里聽來的故事，什么“小老鼠，上燈臺，偷鹽吃，下不來”“小板凳，彎彎兆，說了個媳婦不大好……”等等，故事里有一些笑話，惹得我們哈哈大笑，也惹得院子里的狗汪汪幾聲，娘的心思我們明白，就是通過講故事，教育我們?nèi)绾螏椭恕⒆龊檬�、孝敬老人等。姥姥的流傳故事里有些帶有鬼怪色彩，晚上娘從來不給我們講，怕我們害怕做惡夢，漫長的夜，伴著娘的循循善誘，讓我們懂得了許許多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但再多的故事也有講完的時候，在漫長的夜里，娘總是不斷地重復(fù)那幾個有限的故事，我們都能背誦了下來，有時娘講著講著，我們就不知不覺進(jìn)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當(dāng)一覺醒來時，娘的紡車還在不停地響著、響著。
冬夜里，雪花在屋外靜靜地落著，屋里娘的紡車嚶嚶的響著，鄉(xiāng)村的冬夜因了這紡車安祥而和諧，在娘的紡車聲里，我們有了溫暖的棉襖、棉褲、棉鞋，棉帽，我和姐姐妹妹們從沒有受過凍，但娘一雙操勞的手，卻布滿了無數(shù)淌著血珠的凍瘡裂口，娘就燃了蠟燭滴在裂口上，每滴一滴，看到娘咬一次牙，仿佛滴在了我們的心尖上，封好裂口后，娘又搖起了紡車，度著一個個不眠之夜。從記事起，耳邊就響著娘的紡車聲，那紡車聲，聲聲溫暖著我的童年，伴我們走過了一個個溫暖的冬天。
如今，娘早已告別紡車幾十年了，眼也花了，再也搖不動紡車了，但那遙遠(yuǎn)冬夜里傳來的一聲聲紡車聲，讓我的心里暖暖的，就像躺在娘暖暖的懷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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