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路過位于市區(qū)萬歲里的朱自清舊居,莫名地就有一種重新捧讀朱先生散文的沖動。回到家,便從書柜里尋出一本朱先生的文集,翻開來,第一篇便是著名的短篇散文《背影》,看到朱老先生在火車站送行兒子,要爬上月臺買橘子時“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的背影時,其憨態(tài)可掬的身姿著實讓人心生暗笑,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詞語來形容簡直可以說是“萌爆了”,但緊接著我竟又像朱先生那樣“淚很快地流下來了”,因為這不禁讓我想起了父親對我的兩次送行。
第一次是2004年的盛夏,那一年,參加完高考的我即將離家赴武漢上大學(xué)。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從幼兒園到高中,我整個學(xué)習(xí)生涯都是在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度過的,父親擔(dān)心從小缺乏獨立能力的我一時會適應(yīng)不了異鄉(xiāng)的生活,便放下手頭忙碌的木匠活,執(zhí)意要送我到學(xué)校。而我則擔(dān)心到學(xué)校時會被新同學(xué)嘲笑長這么大了還要家長陪送,所以極力反對父親的送行。但終究還是拗不過父親的固執(zhí)和母親苦口婆心的勸說。出發(fā)那天,父親拖著母親為我精心打理的兩大箱行李帶著我上路了。在前往車站的路上,年少的我因為自己那可憐的自尊心繼續(xù)跟父親賭著氣,一聲不吭地跟在滿頭大汗的父親后面。父親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在扛著那兩大箱行李一路前行。我邁著小快步緊跟在父親后面,看著濕透了的白襯衫緊貼著父親的脊背,感覺自己就像彼德•潘那樣,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去武漢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在火車上,父親把兩大箱行李扛上行李架,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兩人相對無言;疖囋谖覀兊某聊芯従忛_動。火車開出沒多久,我便枕著“哐鐺哐鐺”的火車聲漸漸睡去。等我醒來時,夜幕已降臨。父親依然安靜地坐在我的對面,看著一份不知道從哪里拿來的報紙,見我醒來,便說,醒了,餓了吧,吃點東西吧。說完,從身旁的一個印有“上海”字樣的老舊行旅袋里拿出了面包和飲料遞給我。我默不作聲地接過來,面無表情地吃完后,便百無聊賴地頭靠窗邊,時而看著窗外的夜幕,時而偷偷瞥一瞥被寬大的報紙遮住臉的父親,他每抖動一下報紙,我都會做賊似的迅速地把眼光移開。
在這平淡無奇的氣氛中火車開過了一個又一個站,過了一個又一個隧道,我在旅途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醒來父親總是安靜地坐在我的對面,然后會叫我吃東西,這在不知不覺中使我心中形成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因為期間有一次我醒來時并沒有看見父親,心中便猛然“咯登”一下,然后下意識地四周張望,當(dāng)看見父親從車廂的另一頭向我走來,我的心緒瞬間就平穩(wěn)了下來,有一種想撲上去擁抱他的沖動。父親走到我身邊說,剛?cè),原想等你醒來再去的,實在憋不住了?ldquo;你怎么不睡覺,不困嗎。”我忍不住開了“金口”,出發(fā)以來第一次跟父親對話。父親淡淡地說,你睡吧,我還要看行李呢。
火車從白天開到黑夜,再從黑夜開到白天,終于到達了學(xué)校。在學(xué)校報到處注冊報名后,父親就開始了螞蟻般忙碌的搬運。他先是把自帶的行李搬到宿舍,又折回報到處把學(xué)校發(fā)的生活用品搬回來,再跑出校外去買回來一些他認為我日后校園生活還可能會缺少的東西,盛夏中,淋漓的汗水使他看起來像剛從水中撈起來一樣。在這過程中,我不是一路小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就是在宿舍里等他。最后父親幫我的床鋪搭起了蚊帳,就到了他要離開的時候。父親在校門口搭上了學(xué)校接送學(xué)生家長往返火車站的班車,在上車時,父親一如繼往地沒有說話,只是沖我笑了笑,揮揮手,便上車去了。在班車駛出學(xué)校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感覺整個人瞬間空虛了,就像一個孩子失去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我行尸走肉般走在陌生的校園中,一股強烈的恐懼感向我襲來,無助的我,一屁股坐在一個花壇的邊沿上,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身旁眾多匆匆而過的學(xué)生和家長紛紛向我投來驚訝的目光,但我只是那么顧自己哭著,哭著。到現(xiàn)在我還堅持認為那是那個夏天烈日下最刺眼的風(fēng)景。
第二次送行是八年后的夏天,2012年的我已畢業(yè)多年,考取了A縣某政府部門的一名公務(wù)員,雖然八年后的我已完全具備獨立生活的能力,但像八年前一樣,父親依然堅持放下手中忙碌的木匠活,要送我去履新,我知道他這是為自己的兒子驕傲,他高興,雖然他不說。這次的出發(fā),因為有朋友大大小小共三輛私家車的幫忙而顯得比八年前輕松了很多,在車子進入A縣后,父親對沿途的美麗風(fēng)光贊嘆不已,連口念叨著,這里景色好,好,空氣也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車子開到我租住的房子底下,我們從車上搬下了大大小小的十幾個裝著滿滿行李的儲物箱。盡管這次有我的幾個年輕力壯的哥們幫忙,但父親還是閑不住,二話不說,帶頭抱起了一個最重的儲物箱,扛上肩就往六樓爬,我們攔也攔不住。就這樣來去多趟,我們把所有的行李全搬上了樓,像八年前一樣,父親的襯衫濕透了緊貼著他的后背,脊椎骨突兀地顯現(xiàn)著,看上去比八年前顯得更瘦了。
A縣炎熱的夏天使爬上爬下六樓的我們熱得像著了火一樣,搬完東西后都躲進了房間的空調(diào)間里,唯獨父親閑不住,房里房外四下打量,我知道他這是在觀察我的住宿環(huán)境,順便檢查檢查哪里有不妥的地方。我在心里暗暗祈禱不要出什么紕漏,我可不想父親在這么大熱天還要折騰來折騰去的。但終究還是讓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房間的鎖壞掉了,我們還沒來得及勸,他已是徑自一路小跑下了樓。父親這一去就是一個多小時,原來是A縣經(jīng)營鎖具的五金店極少,加上人生地不熟,父親在烈日下尋了許久才找到適合的鎖具,一回到房間,父親就拿起榔頭和螺絲刀,發(fā)揮他木匠的專長,又是敲又是打,一陣忙活,汗水滴溚滴溚敲落在他腳邊的地板上,仿似在彈奏一曲無言的愛之歌。在父親返程的時候,我多么希望他能說些什么,哪怕是罵我的話都行,盡管我知道他向來是一個寡言多做的人。終究他還是什么話也沒有說。
父親,您的兩次送行,讓我感受真愛無言,親情無聲,您粗線條的愛,兒子此生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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