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沙漏里時間正在迅疾地流動，耳邊呼嘯而過的是歲月飛馳的聲音。我睜開雙眼，書卷仍緊握在手中。吉他聲漸強，琴弦的顫動泛起空氣的漣漪，混合著車輪與鐵軌之間的低沉碰撞。我在書中，在路上，在夢境里。
一、
我一腳跨入愛琴海的古典風情中，一腳停留在燈光昏暗的自習教室里。沙漏如同一位超然的長者，其中流動的時間如同冷靜的目光，直射內心。我抬起頭，揉揉惶惑而困倦的雙眼，黑板上繁復的答題技巧瞬間混沌一片，被海風席卷而去。舉目望見古老殘破卻熠熠生輝的建筑，天空一片深遠遼闊。
這一本厚厚的對話錄，我已讀到了第七卷。那些平日里習以為常的概念和常識，成為了對話中反復思考的主題。一群質樸而純粹的人們，揮灑著熱情，欲圖將世界與自我憑借思維與理性重新勾勒。德爾斐神廟的石碑上鐫刻著“認識你自己”的神諭，這是一切哲理的濫觴，有如鐘磬，倏爾響徹心房。
走出洞穴了么？我捫心自問。
停留在洞穴里的人們，面對著石壁上火光投射的黑影，以為那就是真實的一切，他們無法走動，也不能回頭。格勞孔說，這是一個奇特的比喻和一群奇特的囚徒。蘇格拉底回答道，不，他們是一些和我們一樣的人。
有人擺脫了束縛，忍受著強烈的不適，最終看見了真正的太陽；所有的影像和虛幻無法再迷惑他，而他也成為了孤獨的前行者，不被當初的同伴所理解，甚至要遭受更多的苦難。
德波頓在“對與世不合的慰藉”里這樣描述蘇格拉底申辯時的情景：
“法庭給他機會當眾放棄他的哲學，但是他選擇所信仰的真理而不肯隨俗……他意氣昂然對法官說：
只要我一息尚存，官能健全，我決不會停止哲學實踐，不會停止對你們進行勸導，不會停止向我遇到每一個人闡明真理……所以，諸位，不論你們是否釋放我，你們知道我是不會改變我的行為的，雖百死而不悔。”
這是幾千年前的故事，現(xiàn)在仍力透紙背。飲下毒酒之前，長者依舊與弟子們談笑風生。他說，哲學就在練習死亡；他也曾教導，自知己無知，但不應安于無知之中，并以此為是。在日常生活營造的平和氛圍里，習慣使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我已習慣了摘抄大本的答題技巧，也習慣了黑板上的繁復和冗長。但其實，需要我去探尋的是一個更為真切的世界，它們由滄桑的歷史和艱深的哲思而構造，哪怕其間遭遇的只是接連不斷的疑問，心中蟄伏已久的好奇心與求知欲也會時刻相隨。執(zhí)著跋涉之下，必有超越了虛妄表象的欣喜發(fā)掘。一切都如此艱難，但還是要往前走，走在終點未知的路途上，以此來證明有這樣一個渺小個體曾認真地面對這世界。渺小的個體，縱然已知自己無知，也愿率真地追求、坦誠地感受。
彼刻，在燈光昏暗的自習教室里，愛琴海上的朗風撲面而來，我下意識摩挲手中的書頁，在第七卷描述洞喻的地方，鄭重地折上一角。
回蕩在腦海里的音樂還在繼續(xù)。吉他的伴奏下，低沉的女聲唱得溫情又堅定：
這一刻你是一個最快樂的人
你看見你想看見的 你將它發(fā)生
因你 我像戴上玫瑰色的眼鏡
看見尋常不會有的奇異和歡愉
你美而不能思議
二、
鋼琴加入，簡單的幾個音符反復演繹，時而發(fā)力，時而柔和，卻是韌勁十足，是夏日時促時緩的落雨。吉他依舊連綿不斷，仿佛隱沒于林中的清流曲水。
女聲還在繼續(xù)：
這一刻你是一個最天真的人
你手里沒有魔笛 只有一支破舊的大旗
你像丑兒揮舞它 你不怕臟地玩游戲
你看起來累壞了 但你沒有停
我是那樣愛你
不肯改的你 玫瑰色的你
歲月的列車又駛向了何處？已是深夜睡去黎明醒來的時刻，臺燈下攤開的那本書那么薄，卻那么沉實。那是我最喜歡的一位作家寫的我最喜歡的一本散文詩集，題目是“野草”。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去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無論曲筆直意，他總能恰到好處地戳中自己的情緒。“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不如在黑暗里沉沒。”那些暗淡的情緒里潛伏著激烈的對抗，希望于兵荒馬亂之中逐漸被消磨，欲圖自我救贖，卻需要時間來沉淀。灰色年代下，各張嘴臉依次上演，諂媚的，麻木的，兇狠的，脆弱的……無從找尋希望的源頭，慰藉自然也寥寥無幾。于是只有沉默時才感到充實，一開口便感到空虛。
徹夜不眠時，讀到“我不過一個影”，無法觸碰光明，只得被黑暗淹沒，被如此絲絲入扣的形容深深打動。腐朽卻又堅硬的龐然大物，無法沖破，又不甘心輕易就范，由此進入了僵局。鈔古碑時，生命在寂寞的悲哀中消去，他保持沉默，企圖存留僅屬于個體的充實感。可即使有這般悲觀的確信，他也決然不再去抹殺那可能存在的希望；他以自己犀利分明的吶喊去慰藉在寂寞中奔馳的猛士，鼓舞他們不憚于前驅。
誦讀了無數(shù)次他與金心異有關鐵屋的對話；紀念劉和珍君時對真正猛士的形容，我也銘記于心。相比于其他雜文與小說里的鏗鏘，這本薄薄的散記記述了他隱晦又明晰的愁緒與頹唐，既私密又直率。他仍懷有天真的赤子之心，即使沒有威權強力的“魔笛”，也始終揮舞大旗，無畏艱險。哪怕扼殺與鉗制這吶喊的力量始終圍困，他的吶喊頑強如故，并未止息。
那些徹夜不眠的日子，是自己陷入成長低谷期的唯一標記。察覺到理想之外包裹著的是無數(shù)殘酷的現(xiàn)實，似乎僅有的應對便是放棄。此時，我讀到他的書，他寂寞而平安的心接納了我的憤懣與無望。他說希望不過是抗拒空虛暗夜的盾，而盾之后也依舊是空虛的暗夜。產生共鳴的同時，我即將邁出墜落的那一步。然而，縱然釋放著真實的哀傷，他仍舊贊美朔方旋轉而升騰的雪，嘆它們是孤獨的雨的精魂。在他的靈魂深處，即使業(yè)已疲累，他也沒有停步。我拭去頹靡，又戴上了玫瑰色的眼鏡，在他的書里，我擁有了一片充滿生氣的風景，它扎根于真實，也重新點亮了這所有的真實。
字里行間，時光迅疾流動。沙漏再次翻轉，歲月的車輪與鐵軌默契地碰撞，刻錄下我的生活點滴。閱讀有如行路，途經那些無法回返的瞬間與永恒，恍如夢境。成長的篇章里，每一次起承轉合，因為那些書卷的陪伴，變得沉實厚重；每一筆喜怒哀樂，因為那些文字的加入，變得豐富飽滿。
腦海里的音樂進入高潮，吉他平和地持續(xù)，鋼琴的彈奏只剩下一個音符正有力貫穿。歌聲變得激越：
讓我日夜地唱吧
我深愛著你
玫瑰色的你
閱讀是玫瑰色的，它讓我結識了那么多玫瑰色的“你”，那都是我生命里最壯麗的記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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