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老家有個習(xí)慣：每年的春天和夏天，村附近幾個廟的旁邊都要舉行好幾次廟會,而每逢廟會，則必唱戲，一唱就是兩三天。對于我們這些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來說，跟廟會看戲的樂趣是絕對不亞于一年中任何一個喜慶日子的。
那時候，每逢唱戲，學(xué)校一般都會兌禮拜天，所以，我和村里的幾個同齡伙伴們幾乎沒有錯過一年中的任何一場戲。每次看戲，孩子們都會先向父母要幾個零花錢，然后才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地相跟著朝戲場大踏步走去。
我們村距離我們川道最大的戲場大約有五六里路。然而，當(dāng)時村里的孩子們提起看戲，哪里還在乎路的遠(yuǎn)近，更何況當(dāng)時整個川道里幾乎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會時常去這個戲場看戲。
雖然不在乎距離，但是如果能有個交通工具，畢竟還是好的。所以，每到上午的八九點，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車、甚至驢拉車等等五花八門的交通工具往往在這個時候也就正好會被派上用場。
距離戲場二三里，往往便已能聽見遠(yuǎn)處隱隱約約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聲和中間不斷夾雜的絲竹聲和鑼鼓聲了。這時候，往往便有同伴插一句“已經(jīng)開始了”“幸虧沒來得太早”“來得正好”等等言語。我那時當(dāng)然也并不懂什么聲色腔調(diào)，但總是一聽到那些咿咿呀呀，似懂非懂，卻又熟悉的曲調(diào)，往往心里會莫名其妙地一樂。
在我們小時候，戲場里唱得最多的還是秦腔，后來年齡稍微大點，也時而加入一些陜北道情的地方小戲。陜北道情的表演用的一般都是本地方言，內(nèi)容也無非就是一些男女情愛的農(nóng)村瑣事，其中更介入一些插科打諢的搞笑角色和情節(jié)，所以這種戲往往在我們那里更受民眾歡迎。對于這種戲，我當(dāng)時也頗能聽懂個大概，也覺聽得高興。
然而，對于秦腔，我卻是一般聽不懂的。好奇的也僅僅只是那些戲子們身上穿的花花綠綠的衣服、帽子及其胡子的裝飾，以及偶爾出來的一些打斗場景。以當(dāng)時的幼小心靈來從他們的身上來尋找及想象古人的風(fēng)貌。
由于小時候喜歡看武俠劇，所以，我對古裝造型的一切東西都喜歡得不得了。因此，當(dāng)時看秦腔往往是只看其表。思考的也只是一些奇怪的問題。譬如：對比戲子們戴的帽子和古裝劇中的人物造型的差異；觀察戲子們手中拿的寶劍和大刀或者長矛；偷窺戲子在后臺化妝等等一些事情。
過后，和伙伴們一塊玩耍的時候也往往做一些現(xiàn)在看來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譬如，我就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一次，我和妹妹玩耍的時候就自己扮戲子。把家里一塊老虎單子解下來綁在身上當(dāng)古裝衣服；把玉米胡須拔下來整理好插在鼻孔里當(dāng)胡子；把窗簾解下來圍在被子周圍就當(dāng)戲臺……一切裝扮完畢，便開始給妹妹咿咿呀呀地胡亂唱起來�，F(xiàn)在想起這些事來，真是令人捧腹。
距離戲場三四百米，這時候已經(jīng)可以完全聽清楚戲的內(nèi)容了。這時候，往往便可以真真切切的一睹戲場繁華之大概了。只見遠(yuǎn)處一攢人群密密麻麻地分散在戲場的周圍，男的、女的、老人、小孩……各色各樣的人都有。戲臺搭在一塊略似長方形的空地的前方。戲臺比空地大約高出一米，臺下坐著黑壓壓的人群�？盏刂虚g的右側(cè)向上四五米處便是寺廟。那寺廟坐落在山腰的一塊平地之上。張眼望去，但見四四方方的建了好幾座紅墻磚瓦的廟宇，廟的周圍青煙裊裊，隱隱綽綽的有人影來往。空地四周的角落里，盡成了商人擺攤的場所及摩托和三輪車的私人停車場，距離戲場稍遠(yuǎn)的公路兩邊的樹蔭下往往有四五家賣涼粉和涼皮的在那里擺著桌子接待客人。除了戲子們咿咿呀呀，呵呵哈哈的聲音外，這時，已經(jīng)可以聽到戲場嗡嗡的嘈雜聲了。
待到得戲場，方才能真正感受到戲場繁華熱鬧的氣象。小路兩邊盡是來來往往的人群，有橫穿的，有縱走的;有婦女抱小孩的，有老人拄拐杖的……待走到戲場中心，便見前面戲臺下盡是密溜溜的人頭，前面的大多是老頭老太太，坐在石頭上或自家?guī)У牡首由�，中間向后次第便有坐著的，圪蹴的，站著的等等各色各樣高、低、矮的人群；戲場右邊靠崖的畔上則往往是賣西瓜的、賣葡萄的、賣小吃的……續(xù)往前行，便見靠近戲臺的正下方偶爾便有一兩個小孩來回穿梭，這時候，我和同伴們也便常常趁此機會矮著頭緩緩跑過，免得受后面看戲的人的聒噪怒罵。待到得戲場右邊，便見靠墻處一排排盡是賣蘋果的、賣瓜子花生的、賣玩具的、賣雪糕飲料的等等商販。
在戲場瞎轉(zhuǎn)幾圈后，便有意無意地沿著石階梯往寺廟攀來。不一會兒功夫，便已到得寺廟。但見廟周好大一塊空地，路口石柱旁往往便有幾個外地來的老頭擔(dān)一擔(dān)香和紙錢在那里等待買主，空地中間是一個香爐，爐周炊煙裊裊地彌漫著層層香氣，爐內(nèi)香灰上插著一把一把的檀香，香爐底下放一只黃毯，時而便有人燒完香跪在黃毯上磕頭。我每到此處，不管燒不燒香，頭是必磕無疑的。
香爐前方便是神殿，殿周栽著幾棵茂密的大樹。樹下往往圍著一攢人，請神靈算命。只見四條大漢抬著一個紅色的類似古代人坐的轎子，在院子周圍來回奔走，忽而搖晃，忽而跳動，忽而停下來用轎桿在地上寫字……聽當(dāng)?shù)厝苏f，那神靈就在這個轎子里面，他知道我們這一川道所有的事情。轎桿在地上寫字就是給病人寫藥方，寫完后便有解字的人給病人解釋神靈表達的主要意思。我雖然不太相信神靈這一套，然而說也奇怪,幾年下來了，我就怎么也弄不明白那轎桿怎么就會自己寫字，而且每看完一個病人，便搖一下頭，鈴鐺一響，周圍解字的人便把地上的字用掃帚一掃，接著給下一個人看病。我當(dāng)時對于神靈是頗為敬畏也頗為害怕的，往往每次去看戲，便要進廟里至少要磕幾個頭。
進得大殿，便可見一排排，一列列地站著、坐著許多雕像。有的橫眉怒目，有的臉色慈和；有的腰懸寶劍，有的手握長矛。威風(fēng)凜凜的甚是害怕。我進了寺廟，往往不敢多待，一般磕幾個頭后便會匆匆忙忙地走開。
廟后山上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白天，樹林里也是一個重要的娛樂場所。打撲克的、擲篩子賭錢的、情侶們約會的、看熱鬧的等等一大群人往往最容易往這邊跑。到了午后，樹蔭下更成了一些人休息的理想場所。
轉(zhuǎn)完這許多地方，方才慢騰騰地又重新返回戲場。這時候已頗為疲累了，肚子也餓了，口也渴了。這時候，便輪到消費了。買一個雪糕，邊吃邊開始真正看起戲來�？墒强床涣硕嗑�，便又看不下去了。便又開始亂竄起來，一會兒跑到戲臺后偷眼看那些戲子們打扮；一會兒擠在奏樂者當(dāng)中東張西望；一會兒跑到戲畔崖下玉米林里撒尿。
等到跑累了，時節(jié)也已到了午后。于是便又喚起自己的伙伴一塊兒回家去了�；氐郊依�，母親往往會給我們姐弟幾個做好東西吃。待到吃完美味，再痛痛快快地睡一覺，便覺渾身舒適。
白天看戲固然精彩，但對于我來說，還是更喜歡晚上看的。因為晚上村里好多年長和年幼的人們嫌戲場遠(yuǎn)，懶得去。所以，這時候，我們這些小鬼們便大多能借到交通工具，心里一樂，早就高興地擠在同伴們的車子上一溜煙地去了。
黃昏時候，我們村的車子隊便開始出發(fā)了。但見七、八輛自行車陸陸續(xù)續(xù)地像碼頭卸載貨船一樣一輛接一輛地涌出村口，每個車子的后座上都至少坐一個人。
車子出了村頭，便見路上其實還是有好多行走的人群的。這時候，如果遇到認(rèn)識的人，便往往會搭一兩句話的。搭完話便又嬉笑著追趕同伴們的車隊去了。
距離戲場三四里，暮色蒼茫中但見戲場方向處發(fā)出一團亮光，想來，那應(yīng)該就是戲臺柱子上掛的那顆明晃晃的燈泡；那一團亮光周圍星星點點地點綴著一些芝麻大小的小火花，樣子可愛之極。戲場兩邊都是黑糊糊的山，山下河谷里是茂密的莊稼，月亮初上，靜靜地照在川道的河谷里，仿佛一位慈母正對著我們發(fā)出和藹的笑。涼風(fēng)吹起，一陣清香頓時撲鼻而來，仿佛又是那位慈母撫摸著我們的面頰。
再往前走，便會看見四面八方的人一攢攢，一簇簇，影影綽綽地擠在戲場周圍的小路上了。鑼鼓叮叮咚咚地急敲，時而鏗鏘有力，時而寂然無聲；二胡聲像一根綢緞般東沖西突，鉆進了每一個在場觀戲者的耳里，又仿佛一個芊芊玉立的女子倚在黃昏后庭院的欄桿上唱著凄婉的《漢宮秋月》；戲子們或粗獷，或纖細(xì)、或帶著哭腔的聲音更是像石子濺起的水花一樣一層一層蕩漾在川道周圍每一戶人家。
我們終于不得不停下來了，幫同伴把車子推到戲場的角落里后。大功便終于告成了。我們開始漸漸散開，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
晚上看戲便不能到處胡跑了，只能在戲場底下的場地里亂竄。但往往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方才是眼睛瞄向戲臺最多的時候。只見戲臺被上方的強光照的如白天般明亮，臺中間和四周用簾幕密織而成，臺上戲子們個個穿著長袍，顏色各異；男的大多都畫著大花臉，長著長胡子，戴著帽子；女的則往往頭上插著各種裝飾，臉上涂著香粉，眼睛和嘴唇個個畫得妖艷動人。
你方唱罷我登場。每當(dāng)簾幕拉開一次，便有人物要出場，這時候也往往會有一兩張桌子、凳子、椅子的忽然便出現(xiàn)在臺上。戲子們往往唱一會便坐在椅子上，此時，另一個登臺的戲子便又開始接替他在臺上表演開來。有時候臺上死了人，或者要重新布置臺上的設(shè)備，簾幕便又緩緩地拉起，把之前的桌椅和死人罩住。待到簾子再一次拉開的時候，那死人早就不見了，而桌子椅子便也都變了樣。
那時候，我最喜歡看那一班文武大臣出場時的情景。只見兩個穿著花花綠綠，胸前繡著龍虎、頭上戴著金碧輝煌帽子的大官坐在臺中間的椅子上，大官旁邊身后各站著幾個背插紅旗的大將手握長槍威風(fēng)凜凜地立在其主子身周。那大將背后站著一排排手拿腰刀或長矛的侍衛(wèi)；那兩個大官或唱或說，或怒言，或長笑，有時候斗到僵處，只聽得其中一個大官一聲大吼“小的們”，便見左右兩邊侍衛(wèi)齊聲“哎”的應(yīng)一聲，過不多時，便見兩邊的侍衛(wèi)們“忽”的一聲撲在一起，便開始斗將起來。這時候，鑼鼓聲更是震天價響地敲打起來。臺上乒乒乓乓的對打，打得熱鬧處，更有一些翻筋斗的紅衣漢子在臺上跌來蕩去，臺上頓時站滿了人�？吹酱颂�，我的心思早已飄到孫悟空大鬧天宮、劉關(guān)張三英戰(zhàn)呂布、張無忌單挑光明頂中去了……胸內(nèi)頓時有股豪氣如熱血一樣在胸腔中奔流起來。
這時，再看臺下，只見一個個黑壓壓的人頭齊刷刷地一動不動地向前伸縮著，眼珠子一動不動，每個人的脖子都隨著大刀和長矛的格斗而起伏伸縮，做生意的商人也似乎忘記了做買賣，昂著頭像根竹竿似地立著……所有人都只顧看戲卻忘卻了喝彩。良久，但聽得波的一聲，那穿紫袍的大將縱身一躍，順手把長矛一刺，頓時便刺在了那綠袍大將胸前。只見那綠袍人一手按住胸口，掙扎了幾下，便就此摔倒不動了。臺上戲子們均是一愕，手中兵器自然而然停了下來，鑼鼓聲跟著寂然……這時方聽得臺下一片喝彩聲，有些年長的人更是縱聲長笑……臺下有些小孩這時也便開始問開了大人：“媽，哪個是壞的？”“誰死了”等等言語。一片寂靜后，場下方才恢復(fù)了生氣。
待到得晚上十點左右，戲場的人已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離場了。我和村里的孩子們也便開始了回家的旅程。這時月亮已升了老高，澄澈而明凈，靜靜地照著嘈雜的人群。一路上摩托的汽笛聲、自行車的鈴鐺聲、人群的歡笑聲和河里嘩嘩的流水聲交織在了一起。坐在后座上，向后望去，但見數(shù)十個手電筒明晃晃地向我們這邊照來，車子和人拖著斜長的影子，戲場的燈火漸漸模糊起來，仿佛依然是來時一般的熱鬧光景。
待到得村里，便和鄰居躍飛、秀琴、二姐、琴琴等一塊在河里洗完腳，幾個人邁著緩慢的步子向家中走來。走到半坡上，待見到梯田上的梨子和果子，我和躍飛往往一縱身便飛也似的爬上梯田樹上為同伴們摘果子吃�；氐郊依�，父母已經(jīng)睡了，并催促我和二姐趕緊睡覺，第二天還要去學(xué)校，我和二姐于是便靜靜地洗漱并睡去了……
自從上了初中，我便再沒有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過戲了。記得高中畢業(yè)后，又一次去了戲場。只見戲場周圍已變了好多，一切裝修都比原來更加精美，然而，人卻稀稀疏疏的，完全沒有了當(dāng)年的熱鬧氣象。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嘆：畢竟我還是長大了！童年已離我遠(yuǎn)去了……
上了大學(xué)，偶爾便能聽到一些商店或者農(nóng)民拿著收音機放秦腔，而每聽到這些熟悉的腔調(diào)，我的心思便飛到了童年家鄉(xiāng)的戲場里，時間一長，我感覺自己倒真有點喜歡秦腔了。而往往聽到這些，我便會長時間沉浸在沉默當(dāng)中。琴琴早就嫁人了，二姐也在去年結(jié)了婚，躍飛卻在去年夏天被電打得送了命，陽平每次看戲都騎車帶我，可是在前幾年在工地上也出了事……往事一件接一件地在心頭翻涌。我不禁心口一痛，只能徒自長長的嘆口氣。
前一段時間，偶然去了趟寶雞為好友過生日，第二天轉(zhuǎn)人民公園時，猛然聽得一陣秦腔。我急忙挨過去，只見幾個奏樂的中年男人正圍著一個中年婦女在一個亭子里表演，亭旁幾個圍觀的聽眾立在哪里呆呆地看著，我站了許久，頓覺心情無比低沉。下午，隨朋友轉(zhuǎn)完人民公園，類似的秦聲表演居然遇到了八九處。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獨自躲在了角落里任眼淚翻涌。良久，方才隨朋友離去。
前幾日，偶然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起前莊里有唱戲的事，我終于忍耐不住了。還是寫點東西吧！寫點東西吧，祭奠那已經(jīng)逝去的美好童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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