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一個讀漢語言文學的大學生,每天用讀書和寫作來規(guī)劃他的生命,過著沉靜自如的生活,并預備把這種日子延續(xù)到將來,十年二十年也不厭,盡管道路曲折,充滿艱辛。聰明人一般不會做這樣的選擇,因為知道在一份順心卻很難有希望的事業(yè)上堅持的人,靈魂固然剛強堅實,卻終將難免會受在現(xiàn)實中的種種限制而產(chǎn)生莫大痛苦,不得不做出改變才能存活下來。沈平明白這些,他在這份事業(yè)上因?qū)懽飨萑肜Ь扯a(chǎn)生頹唐情緒時,也很可憐他自己那份傻處癡處。但他同時也很明白,只有把個人生命處置到這個方向,才有可能活得更有意義一些。有些人是為當前出路而活,他是為理想而活,希望用剩余生命,能以手中一桿筆來改造這世界上的一些人,因為這世界上雖然不乏聰明人,但卻缺少個性強悍、生命力頑強和敢同命運抗爭的靈魂。沈平希望這樣的人能多一些,社會就可能日趨合理一些,傷痛和難堪也可能減少一些,世界自然也就會美一些。這是一條同別的許多人完全兩樣的路。沈平活在一群為當前出路奔波,一切生存目的只為滿足種種欲望的人當中,一支筆時常軟弱得寫不出一個字,因為無論黑夜還是白晝,人世的污濁無處不見,很多人卻已習以為常。
白日里,草木吸收陽光雨露,向上蓬勃發(fā)展,象征生命的一派綠色在柔和的光線下綠得異常啞靜,使人對面這種情景,也感到生命在溫靜中得到延展。等到日落西山,月升于東,乳白色的迷霧在林木間流動如云如水,草叢中蟲聲此起彼伏,匯成一曲偉大的樂章,使人身臨其中時,耳目所領略,一切皆顯得無比動人,如同置身美好的夢境,靈魂浮于空氣中,靜聽大自然的呼吸聲,像睡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一樣安樂。
沈平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活,性情發(fā)展得柔和如風,溫潤如水,幻想也較別人要多一些。他的痛苦處,正是因為本身處于一種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中,幻想多反而使他飽受煎熬。他在一種別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中忍耐,一方面因為寫作上時常陷入困境,幾乎看不到一點希望,使他疑心他在這方面永遠缺少一種必須的天賦,再努力十年二十年也不會有希望;另一方面是由于臨近畢業(yè),生活即將面臨一場未知巨變,常使他茫然憂懼,不知應該如何面對才好。
在這種情形之下,沈平希圖用一種新的努力來重新穩(wěn)定生命和情感。鑒于讀漢語言文學的方便,考公務員是一條出路。從沈平方面看來,在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中,尚能允許他從容地把理想延續(xù)下去的,公務員無疑是最佳的選擇,只等那份理想的事業(yè)一有了轉(zhuǎn)機,他再來全心全意投入努力,勢必有很大希望做出一番成就。這種近于天真的想法驅(qū)使他在枯燥乏味的學習中過了一段日子,并最終在省考中通過了筆試。人性的復雜在此顯現(xiàn),對一個人身上的榮譽,有的人真心稱贊祝賀,有的人則假笑冷嘲?吹街車磺腥说姆磻,沈平只是平靜微笑,用一點點從容鎮(zhèn)定來遮飾內(nèi)心的寂寞憂郁,虛假的稱贊不能撼動他的心神,但有些人是真心為他著想,他不能說一句掃興的話。
南方沿海的城市在四五月份常有暴風雨發(fā)生,某天早晨,天氣看起來會很好樣子,但像不可預知的命運一樣,約莫十點鐘左右,前一刻還是陽光明媚,下一秒就驟然烏云遮天,很快下起暴雨,狂風隨之怒吼逞威,雷電也劈開云霧前來助興,遠近一切光景,全被稠密的雨線覆蓋,使人迎面這種景象,靈魂為之窒息戰(zhàn)栗,深覺人類如斯渺小脆弱,并驚嘆大自然的神奇手筆,是人力永遠無法達至。
沈平站在宿舍的陽臺,呼吸著狂風從未知遠方帶來的有青果香味的濕潤空氣,極目望去,只見對面宿舍陽臺上許多人晾曬的衣服被吹得東搖西擺,如同牽線木偶一般;另有一些人擺在陽臺上的盆栽,有些花正開得很好,為風雨摧殘,頃刻間花葉凋零,只留下細碎白花紅花滾動到角落里慢慢等待腐爛。樓下校道兩旁的高大樹木,都被大風吹彎了腰,狹長如楊條魚一般的葉片在雨中隨風勢各處飛去,最終落到足球場、草叢中、屋檐下和一些人撐著的雨傘上面。其時,有一只灰褐色的鳥兒在一根電線上站定如雕塑,直面風雨的洗禮,隨著風勢雨勢的增大,在沉默中突然振翅飛起,小巧身軀如同穿行于巨浪,在曲折中努力向上攀爬,不一會就消失在朦朧的雨幕里,但那份強悍處孤傲處卻在沈平心里保留下一個無比動人的深刻印象,儼然從中得到一種非凡的教育。
沈平對面這種自然奇觀,不知什么理由,突然想起幾天前同他表姐的一次談話。因為兩人的感情從小就很好,所以盡管有許久不曾見面,一見面依然非常熟絡,彼此都非常高興,夸夸其談地說了一大堆空話,各自天馬行空說到為未來設想的許多天真打算,仿佛生活很有希望樣子,就等著他們?nèi)崿F(xiàn)去享受。沈平似乎說得更多一些,甚至把一些他在別人面前從不提及的事情和想法也說到了,談興之濃在另一時使沈平自己也吃了一驚。但后來他表姐對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平,你這人從體格方面性情方面,給人的第一面印象都顯得柔弱,但其實你骨子里是個強勢的人,對于你不想做的事情,你說不做就不做,倔強得可愛,但同時也就難免要受許多罪。因為人活著,通似乎是在無可奈何情形中活下來,你看不慣這種生活,竭力想逃開這種生活,結(jié)果你將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徒然的努力罷了,那時你的痛苦將使你轉(zhuǎn)入瘋狂——我真為你擔心,上天欲摧毀一個人,必先使他瘋狂,這點想必你比我還要清楚。”
沈平聽到這些話,就好像有人當胸給了他狠狠一拳,完全讓他失去繼續(xù)談話的興趣。他表姐離開后,沈平在心里玩味著那些話,柔弱地笑了一會,自己感到有些悲涼,卻完全不明白他自己身上什么方面配得上“強勢”這個詞來形容,簡直是說笑話!
記憶在雷雨聲中向更遠地方延展。某一時,沈平阿母打來電話,開頭照例問他找工作沒有,照例得到的答案是“沒有”,那方面接著又照例苦口婆心地說了一大通過日子有多不容易,找工作要趁早的話,并告他不要總是呆在宿舍玩電腦游戲,而其實他就不常玩過什么游戲。唉,這可憐的上年紀的好人,沈平是明白這好人的好意的,但他有什么辦法?他是真不愿有人對他好,別人對他好只會讓他難受,因為人通有個毛病,還不了解別人,也不會換位思考,就自以為怎樣做就一定是為了對方好,結(jié)果只給了別人壓力,讓別人難受。沈平知道他自己的弱點,別人對他好,他雖然不喜歡卻也不能罵別人,這被人稱為“強勢”的人,是寧愿自己不好過,也不愿別人受一點點委屈和不痛快。所以他阿母每次打來電話,他照例只是安靜地聽著,從不多說話。沉默只能把彼此的距離拉遠,沈平明白這道理,但他同時也很明白時間對一個人的嚴肅意義,已把他帶到另一條路上很有一段時間了,沉默是一種必然的結(jié)果。他家里是些什么人,不是他刻意貶低,實在說來并無多少人有高明的做人觀念,多數(shù)是一些利益取舍從生存目的出發(fā),日常生活從社會習慣取法,見識不廣所學無多又喜在人前說教,貌似大方看似真誠實則虛偽小氣的人。沈平的阿父阿母雖不同后兩類齷齪人格沾邊,卻因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局限,同許多平常人一樣,在命運派定的那份機械式生活中打發(fā)掉每一個日子。因而沈平從不告他們知道他有什么樣的理想,因為他們是生活著的人,理想離他們太遠,近于一種笑話,而他并不樂意講笑話。
那一次通話,沈平阿母除了把平常照例要說的全說到之外,到后提到的一件事,真使他難受得揪心。這好人,他的媽,雖不是他親媽卻已盡了親媽的責任的媽,在一種不忘記她說教權(quán)利的情形下,以埋怨的口吻告他要多給家里打電話。沈平明白這意思,當時臉就發(fā)燒,胸口發(fā)堵,喉嚨里像有什么東西梗在那里,一句話說不出來。掛了電話后,沈平頭暈目眩地坐在樓梯口臺階上呆了很久。他曾稀奇他的人生觀在那樣一種家庭里竟發(fā)展成這樣一種怪樣子,那時節(jié)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是犧牲了親情才完成了自我!這完全是一個意外,一個偶然。各人命運都離不開偶然,因它就平添了許多變故許多可能,輕易擊潰人類試圖用理性構(gòu)建完美人生的理想。若果沈平的父親當年不被抓去坐了那么多年牢,他親媽就不會改嫁,他的人生興許也就不會這樣混亂曲折。獨立催人快速成長,沈平的獨立人格成型得太早,親情儼然已無法在他生命中保留一分鼓勵他邁步向前的勢力,某一時甚至還成為他沉重的負擔。沈平無意置疑什么,更無意反抗或者挑戰(zhàn)道德倫理,只是個人命運發(fā)展變化如此,一切近于無可奈何。十幾二十年來,五六千個日日夜夜,沈平的精神全是在沉靜中獨自蜷縮到一個角落里生長,試問他阿母突然讓他常給家里打電話又怎么能辦到,這不是電影電視劇,這是真實的人生!沈平為那方面是早已變得很軟弱很疲憊的人了,他越同他們接近,做人勇氣就越小的可憐,向上理想也被磨的不成樣子,只有放任他,使他遠離他們,這才可能使他活的從容,活的像個人。
沈平為這結(jié)論仿佛受了點傷,望著風云變幻的天空孱弱無力的笑,眼睛不知不覺已濕潤了。沈平的生肖是蛇,他記得有人曾說他冷血,那一時使他難堪的同時,也讓他啞言無語,他不想解釋什么,不了解他的人還少嗎?
暴風雨那天之后的第三天,沈平帶齊個人資料到××市人力資源市場進行資格復審。前一天,他收到××市人社局用EMS快遞寄來的一張用薄紙打印出的通知單,里面的內(nèi)容在××市官網(wǎng)上都有發(fā)布?粗菑堄檬鍓K錢郵費換來的紅得刺眼的紙,沈平簡直連笑也覺得無力,他不是小氣那十五塊錢,只是想不明白用快遞通知比打電話通知還方便的理由。而且,他是不能置疑那十五塊錢憑什么理由要讓考生來出,因為即使置疑也不會有十五塊錢突然從天而降,而有些人不用做什么,毫無理由的就突然有錢了,命好成這樣子,沈平只能無話可說。
資格審查那天,沈平打印出的網(wǎng)上報名表上,裸眼視力那一欄有一個小錯誤,那方面要求他拿到縣級以上醫(yī)院開出的裸眼視力4.8以上的證明,才能讓他通過審查。沈平跑了幾個醫(yī)院,要么不給他開證明,這理由是充分的,但凡醫(yī)生都應該實事求是,有無人情味那得看跟你熟不熟;要么能開證明的眼科主任不上班,這似乎也不是空口說白話,恰逢那天是周六,這不能怪誰,只能怪你命不好。沒辦法,沈平最后只能跑回××市人力資源市場,求助一位姓劉的主任,也無結(jié)果?吹侥切得如彌勒佛樣子的肥臉,沈平當時真想一拳頭打過去。實際說來,沈平并不為通不過資格審查而難過——這話他不同誰說過,即便說了也沒人相信——只是看到一些人的嘴臉吃相那么不雅,全無向上做人觀念,他怎么能不生氣?然而生氣也只折磨到他自己,不過是自找苦吃罷了。
那天真值得沈平記憶深刻,他剛走出××市人力資源市場大門不遠,眼鏡“嘣”的一聲,鏡框上有一處地方斷裂,使鏡片脫落,高度近視的一雙眼睛,站在馬路邊像瞎子一樣可憐可笑。他也只能苦澀的笑,無法對這古怪命運產(chǎn)生任何怨言,像呆瓜一樣走到大馬路邊上,努力睜著一雙眼睛想找個眼鏡店也不能,世界上各樣色彩在他眼中全模糊成一片混沌。大馬路上來來往往那么多車,他看不清楚,過馬路也不敢,情形可憐到什么地步,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到后沈平就站在路邊裝作要去哪里的樣子,等摩托車司機過來拉客——他真慶幸那地方的交通還允許摩托車在公路上橫沖直撞,不然他該怎么辦是真想象不到。不多久,果然有一個摩托車司機來問他要去哪里,他問司機去最近的眼鏡店要多少錢,司機開價五塊錢,換了平時,沈平是不作興討價還價的,但那段時間為考公務員的事情花了不少錢,銀行卡里的錢已告罄盡,人一窮就容易小氣,一塊兩塊錢的分量也儼然比平時要沉重許多。然而他實在不擅長砍價,心里又正為眼鏡的事情著急,對方無可奈何樣子的減了一塊錢,他不能再說什么了。剛上車,車子走不到三百米,司機對他說到了。沈平望著那張模糊的馬臉,干澀的嘴里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滋味,只覺得一顆心軟弱如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平從眼鏡店出來,天已夜了,換一個鏡框用去他九十塊錢,他是近于一個瞎子但還不是一個傻子,那家店從他這個慷慨大方的客人身上賺去多少錢,他連想都不愿去想,只打量當夜就坐車回去。半點鐘后,大約是晚上七點鐘,沈平已坐在回轉(zhuǎn)學校的大巴車上,全程四百四十多里路,他要在車上呆夠四點半鐘以上,估摸著回到學校大約是午夜十二點半。車上人那么少,光線也不亮,沈平一個人坐在靠后邊的座位上,雖覺得有一點點寂寞在心里涌動,卻很感到輕松快活。他望著窗外,遠處和近處,有一盞盞在黑暗中安靜流淌著黃光白光的燈火,冷靜如星光,卻無星光那份柔婉和純粹。在那瞬間,沈平好像突然徹悟了一點人生,卻不明白到底徹悟了什么,只感到生命中多了一些剛性的東西,也仿佛觸摸到個人命運中一點隱秘的必然。他拿出一本記事本,在上面胡亂寫下這樣一段話:
“自然中百匯萬物,形式萬千,其生命本原皆如一粒剛發(fā)芽的種子,有向上發(fā)展本能。人為萬物之長,智慧開化,能駕馭萬物征服自然,無不是以單純意念使之產(chǎn)生向前動力,與此同時也就發(fā)展擴大了各種欲望,由此引發(fā)種種殘酷戰(zhàn)爭,毀滅大量生命。為平衡計,少數(shù)圣哲賢人產(chǎn)生道德以匡正義,從人性上消除禍亂,清平天下。然由物理力學原理可知,力的作用是相互產(chǎn)生,壓制越大,反抗越大。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上,就華夏文明而言,欲望與道德的交鋒不斷,而欲望始終處于被壓制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在某一時期達至巔峰——“存天理,滅人欲”,生理本能遭受種種非理性的限制壓抑,生命近于凝固并在凝固中變態(tài)。直至近代,儒家道德體系近乎完全崩盤,個體自由解放風氣雖發(fā)展迅猛卻因無一個合理標準引導而流于形式,本質(zhì)仍限于殘余封建腐朽,重建抽象原則困難重重。又值經(jīng)濟大爆炸時代,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吞吐利益洪流,席卷都市鄉(xiāng)村,社會習慣日趨扭曲糜爛,人情冷暖。個體雖有向上發(fā)展本能,但受現(xiàn)實生活種種限制,意志輕易屈服于多方面壓力,日益受社會習慣支配,日常取舍趨向庸俗低劣,滿足于個人小小得失哀樂,性情平凡懦弱如軟體爬蟲……種種不堪現(xiàn)象的發(fā)生,儼然將生命向陰暗一面滑去。
必須用一種全新教育,從各樣人事和自我反省中來檢視自身,找尋錯誤處,發(fā)現(xiàn)合理處,拓展向上做人理想,用強健的體魄同堅實的精神來處置各自的生命,使生命流動起來,張揚起來,甚至瘋狂起來,勇于直面生活中命運派定的種種災難,不任由其擺布,并堅信個人努力定能改變一切不合理,即便失敗了,自身倒下了,生蛆了,腐爛了,也為后來者鋪平了一段路,具有生存意義。無盡時間長河中,這份貼近大地勇敢開拓新天地的精神意志,必將在別一生命中得到理解和延展,保留下來也就近于生命永恒了。當前時代,我們正缺少這樣一種敢把全部精力拿來向這方面做一次不死不休的冒險和挑戰(zhàn)的強悍生命。生活所見,全是一些價值取向相似,做人觀念平平無奇,如同隨處可見的蚊蠓一樣的生命,在糊糊涂涂中打發(fā)掉每一個日子,到死時就死去,這樣的人,活著既于這個世界無有任何影響,死了也就靜默無聲的完全結(jié)束,尸體還未腐爛就已為歷史完全遺忘……”
沈平寫到這里,鼻子發(fā)酸,莫名感到一種巨大的委屈,在黑暗中蜷縮身體,可憐得像受傷的鳥兒戰(zhàn)抖抖臥伏在草叢中等死的樣子。車子在一種無言的沉悶中向前快速行駛,無有燈光的指引,它將如瞎子一樣四處亂撞,永遠無從接近終點。沈平攤開右手緊貼胸口,感受著心臟有力的跳動,仿佛深切觸碰到整個人類命運的隱痛,并行將把他帶到一個地獄般的世界。假若他是死了的——那本該是他的歸宿——無有痛苦也無有快樂,然而他是活著的,也愿意活著,既無從逃避也不能逃避,便惟有相信抱持一份執(zhí)著堅定,定能于眼淚中見出喜悅,于黑暗中綻放光明,創(chuàng)造生命的奇跡!
沈平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車窗外明藍如海夜空中的點點星輝,從地面上看來,它們?nèi)绱私咏,相互間仿佛能親昵低語,但實際上,它們中的一方要在宇宙中以光的速度旅行幾萬年甚至十幾萬年才可能靠近另一方。正如人的生命,在同一片大地上生存,彼此能交談,能微笑,能觸摸,但卻始終不能真正了解對方,不能真正接近對方的靈魂。想到這些,沈平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低低嘆息一聲,眼睛里有濕瑩瑩的光在閃爍,無從禁止的悲哀寂寞在胸腔里劇烈涌動起來。他重新翻看了一遍記事本上剛剛寫下的文字,心中若有所失,靈魂感到一陣躁動,猛然把那一頁用力撕下,揉成一團拋出窗外。假設將來沈平無法忍受執(zhí)著追尋夢想的苦楚,也同其他人一樣生活下來,那一頁紙上的文字將把他的自尊完全粉碎。同時,抱持一個夢想,不是用話語和文字支撐,它們看似脆弱,實則堅實頑固。生活中很多人都擅長說謊造謠,并且習以為常,不以為意,而他們靈魂上的污點,恰恰就是這樣由他們自己親手涂抹上去。這是人類生命中最可笑最滑稽的一面,當沈平意識到這點,柔弱而苦澀地笑了。
黑暗中,向后飛逝的光影,像要把沈平帶進一個美好的夢境里。他輕輕閉上眼睛,盡疲憊把他的靈魂打倒,因為這時候,他需要的不是對未來美麗的幻想,而是睡眠的安慰,這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權(quán)利。
……
車子在沉默中前進,誰也無法知道,在這樣的黑夜里,有多少疲倦的靈魂帶著沉重的負擔進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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