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禾冰整日蜷縮在狹小而沉悶的房間,每月要五百塊錢租金,他靠手中一枝筆支撐著,一年多下來,口袋里還是一貧如洗。盡管日子那么難過,他的生活依然井井有條,房間雖然小,卻并不臟亂,各樣物品擺放整齊,儼然各自皆有一個固定位置,禾冰閉著眼睛也能很輕易找到它們。長久的寫作生涯使他養(yǎng)成這樣一種習(xí)慣——喜歡整潔美觀的生活,除了允許書本撒點小野之外,其余東西一律不讓亂扔亂放。這種習(xí)慣幾乎成為他一種病態(tài),使他的神經(jīng)異常敏感,周身環(huán)境里的一點點不適不順眼,都會讓他感到很不自在,心神煩躁。就如某些人喜歡說大話謊話,禾冰對他們就永遠(yuǎn)生不出什么好感。
在不美的事物面前,一個純粹的作者的筆時常非常沉重,有時甚至使人感到難堪,禾冰明白這點,也愿意做一個純粹的作者,但他同時也為此痛苦不堪。因為通常情形下,我們大多數(shù)人在生活中都非常隨便,并不能清晰覺察到自己外在的一些行為,已然顯露出我們的靈魂粗糙丑陋的一面,而周圍的人盡管能夠發(fā)現(xiàn),卻往往礙于情面,不好直言不諱,所以好像所有人都習(xí)慣把自己難堪的一面當(dāng)作并不難堪。而擅于運用文字的那類人,他們老老實實創(chuàng)作,不會奉承誰,也不會特意攻擊誰,有些人看來就覺得難堪,靈魂仿佛受了一點傷,看完之后不是冷笑就是謾罵,以為狗屁不通。禾冰是明白有這類人存在的。
房間里的環(huán)境既異常整潔,所住公寓又極為僻靜,適宜寫作,但于禾冰卻并不感到有從容用筆寫故事的心情。他在一堆草稿上寫一句又劃掉一句,腦袋完全像要炸掉一樣,蒼白清瘦的臉上,煩躁情緒隨時似乎要按捺不住,就驅(qū)使他怒吼一聲,雙手握拳猛力捶在桌子上。但他到底沒有這樣做,而是把身體向靠近窗邊的木板床摔去,像一塊爛泥癱倒在那,軟弱、疲憊,怔忡望著窗戶,一遍遍來回數(shù)著窗格子,時而苦苦地笑,時而冷冷地笑,不久,眼睛已經(jīng)不知不覺濕潤了。這時節(jié),禾冰是希望能大喊一聲,把心里的不痛快發(fā)泄出來才好受一些,至少要比現(xiàn)在像憋在甕里一樣好受的多,但這辦不到,他性情上的深沉不允許,其余房客更不答應(yīng)。
禾冰隨時要記得日期,今天是周日,再有八天就要交這個月房租,口袋里沒有五百塊錢,他不敢不天天算著日子,逼著自己努力寫文章賺錢撐下去。既然是周日,許多房客現(xiàn)在都還賴在床上眠覺,做一切滿足他們放縱的欲望的美夢——平日里連想都不敢想——并且他們的脾氣似乎都不太好,倘若禾冰這時候發(fā)瘋似的大喊一聲,他自己好過了,別人將氣急敗壞,在迷迷糊糊中扯開嗓子亂罵一通,什么粗話蠢話都不吝嗇地向他討教來了,反應(yīng)之迅速,真使人疑心他們的嘴里是隨時預(yù)備著大量野話,只等別人來惹他們一下,他們就毫不客氣地向?qū)Ψ絿娡鲁鋈ァ_@不能怪誰,生活中每個人的壓力似乎都特別大,搞不清楚是因為中國人太多的緣故還是中國官太貪的緣故。再者說,住到這破舊公寓里的人,一半以上是附近工廠做工的人,每天機(jī)器一樣工作,直至壓榨完他們身上的每一分力氣為止,工作時像牛馬一樣馴善,任憑別人呼來喝去,回到家就像瘋狗一樣,逮誰咬誰。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們的脾氣差一些也就可以理解了。
禾冰有時真羨慕這些平日里似乎過得很像樣的人,就憑他們現(xiàn)在能躺在被窩里,舒服地打鼾發(fā)迷夢,而他卻要呆坐在桌子前三五點鐘,擠破腦袋也寫不出一千個字來。為了生活,有時拼命捱夜趕幾天時間寫好一篇文章,到后賣不出去就等于做無用功,他也只能慘笑。就為這,他雖然不希求別人的可憐同情,卻完全有理由羨慕一下別人。但很多時候,他連羨慕都沒有力氣,情形糟到什么地步,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無從設(shè)想。
這時節(jié),日頭已爬上天,從窗外一株小葉榕的葉子罅隙間潛進(jìn)來一縷縷陽光,斑駁的光線先是投影雪白的墻壁,接著爬下到地板,不一會又跳上床,流動在禾冰瘦弱如柴的身體上。禾冰癡望著日光的移動變化,想起過去人事上的一點哀樂,心中憂郁難過無法抑制,濕潤的光漸漸模糊了視線。
實際說來,禾冰在三年前就對現(xiàn)在這種情形有了心理準(zhǔn)備,知道未來的日子絕不輕松,但卻完全想不到會這樣難過。這不能怪他,三年前的日子給了他希望,允許他對未來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他那時候還上著大學(xué),有充足的時間供他自由支配,并且暫時不用考慮經(jīng)濟(jì)方面的事情,即便考慮到了也以為將來有能力應(yīng)對,至少從容一些活下來應(yīng)當(dāng)不成問題。時間既允許他偷點懶,行為自在一點,思想樂觀一點也是必然。禾冰為了保持身體上的健康,還幾乎每晚都到足球場跑步鍛煉,而現(xiàn)在,他有時是真疑心如果他再瘦下去,可能有一天一躺下就沒力氣呼吸了,過十天半月被房東發(fā)現(xiàn)時,興許就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這種帶點笑話性質(zhì)的想象,是禾冰平日里慣用的一種聊以自慰的方式——生活是苦,但還沒到絕望的地步。
總算因為禾冰習(xí)慣了在孤獨中過日子,所以才不被寂寞折磨到發(fā)瘋,一個人只要還沒被生活逼迫瘋狂,就不會完全絕望。這方面真要感謝那段日子——大三下學(xué)期和大四一整個學(xué)年——將近一年半的時間,禾冰把生命安排到自習(xí)室里,先是看各樣小說散文,后來就嘗試動筆。禾冰想起那段時光,以前以為特別難捱,現(xiàn)在看來卻太幸福了一點,兩相對照,不由人不產(chǎn)生憂郁痛苦印象。
無情的時間在改變一切,不因人的意志轉(zhuǎn)移。日子太幸福容易把人變得天真,有能耐寫出一兩篇自以為還像樣的小說后,就以為將來真可望能成為一個比肩古今文豪的作家,以為同樣是人,同樣一只手兩只眼睛,別人能寫出那么優(yōu)秀的作品,他一定也可以,十年二十年都不怕,有信心有耐心,不畏艱不畏苦,來燃燒來奮斗。這方面別人全無法想象,他當(dāng)時在平常生活中那樣沉靜自如,暗中卻早將生命激情澎湃的付出到另一個地方。但禾冰自己也就無法想象,才過去三年時間,他的夢想就被生活折磨得完全不成樣子,對正在努力的事情常常發(fā)生懷疑,懷疑在這事上再努力五年六年,還是沒有一丁點希望,還是會在這樣一個幾十平米的地方為房租的事情拼了命的寫東西,寫出的東西依然會四處碰壁。倘若把這樣日子放到三兩年里,他咬咬牙能撐過去,只要有轉(zhuǎn)機(jī),他愿意撐過去,再苦一點也沒關(guān)系。但萬一仍然這樣難過呢?他能怎么辦,又有什么辦法?他是真疑心他自己的天賦,并不適合在這一行里混。的確,社會上許多職業(yè)都是要會混的人才過得下去,有人脈動用人脈,無人脈拉攏人脈,抄幾篇文章也很容易有發(fā)表機(jī)會。到后得了名,各種動人頭銜頂在頭上,出入各種文藝座談會;得了錢就各處書店買書,堆滿整個房間,墻上掛一些名人字畫,布置得古色古香,閑著沒事還給自己的書房想了個雅致的名字,什么齋或什么閣。事實上,能這樣把自己包裝一下的人也并不多了,有些人是連裝樣子都懶得裝。而禾冰呢,一個傻子,一個呆子,整日里像蟲子一樣蜷縮在又小又舊的屋子里,伏身在一張快要散架的木頭桌子上,拼了命的想,拼了命的寫,一堆日子過去了,文章寫成了,向各處投去,一個星期無聲息,半個月無聲息,到一個月都無聲息時,他就完全絕望了。
假使這苦楚是一個終將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作家所必須要承受的,禾冰愿意承受,也樂意接受任何更殘酷的考驗。但這苦楚除了在社會風(fēng)氣下有了膨脹的機(jī)會外,看不到任何希望。他有一回出門探望朋友,在一個公交車站等車,站點旁有個報刊亭,他站在那里一面等車一面隨手翻看雜志,無意中看到一篇文章,個中內(nèi)容全同他兩個月前投出的一篇稿完全一模一樣,單單文章標(biāo)題做了改動,作者自然也不是他。那一瞬間,他只覺得似乎有人在他胸口上狠狠捶了一拳,又仿佛有許多蟲子鉆到身體里嚙啃他的骨血和靈魂,一股不知是氣還是血直往頭上涌,幾乎使他眩暈過去,看周圍一切都似乎遙遠(yuǎn)得怕人。然而,他能怎么辦?他只是一個人,一個窮人,人一窮不但容易小氣,也容易把自己小看,仿佛誰站到他面前都比他高。所以他到后只能凄涼的笑。是的,他要承認(rèn)他的軟弱,面對某些現(xiàn)實,有些人因為有了做蟲的潛質(zhì),早早做了蟲習(xí)慣在地上爬,你給他們安上一對翅膀,他們也不知道能飛;有些人希望成龍,但也得像蟲一樣趴著,結(jié)局不外乎像蟲一樣活著,或者憤怒掙扎幾下就被打得魂飛魄散,又或者隱忍一時,抓準(zhǔn)時機(jī)掙脫枷鎖,自由翱翔。
禾冰最后還殘存的驕傲,就是希望成為最后一種龍,正是這個理想,才支撐他現(xiàn)在還在這樣的日子里苦捱。但誰能保證他一定能夠成功?沒有人,未來怎么樣,他也全無把握。既無誰來保證,本身也無把握,他就時常疑惑當(dāng)前這樣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把身體弄那么糟,心里更慘,說不定哪天就真死在這里,麻煩房東不說,朋友方面還拖欠著幾千塊錢。他有時就想,到哪天實在覺得死了比活著好過,他就退了房,把家用和書籍全賣了錢還清欠朋友的賬,然后孑然一身,輕輕松松,找一個偏僻無人的深山老林,自己挖個坑,躺下就完事了。
情形是否當(dāng)真沒有轉(zhuǎn)圜余地?其實不然,實際上,在禾冰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將近一年時間里,他有過幾次就業(yè)機(jī)會,待遇不差,并且是好朋友推介,要進(jìn)去也比較容易一些,只要他愿意,立刻就能改善他的生活。然而他雖然心動,但最后他全拒絕了。為什么原因這樣做,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感覺有什么東西縛住他的心,纏住他的腳,要變心想移動似乎都已不易辦到。某一時情形難過到一天只吃一頓飯才能在這房子里繼續(xù)待下去,他就真想下決心換一條路走一走,等日子好過一些再回過頭來,說不定積累了什么人生經(jīng)驗,下筆更從容,更容易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但這不行的,禾冰心里非常清楚,一旦他換了一條路,想走回頭路就不可能了。時間帶走的就永遠(yuǎn)帶走了,很多時候,我們的人生沒有退路。
禾冰軟弱的性格中有堅固頑強(qiáng)的一面,他堅信無論做什么事,都必須堅持去學(xué)習(xí),堅持去嘗試,失敗了,倒下了,爬起來繼續(xù)奮進(jìn);成功了,也許只是僥幸,不敢驕傲懈怠,換個方向繼續(xù)嘗試,這才有可能在某一領(lǐng)域內(nèi)做出一點成績。禾冰心里很清楚,他的手一旦放下筆,興許不用一年,只要一個月,他就可能失去寫作能力,再想握筆也不能。他在用手握筆的夢想上預(yù)備了十年二十年的時間,也只不過是前期投入,不敢奢望有多大成就。別人不明白他不要緊,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目標(biāo),他不是單純把這件事當(dāng)作興趣在做,而是付出了全部心血,像融入靈魂的信仰一樣,矢志不渝。
禾冰想到這里,就似乎重新從這堆難過日子里找到了意義,細(xì)碎陽光照到身上那么溫暖,也仿佛從中得到一種充滿生機(jī)的力量。他輕吐一口氣,明白此時就算他在房間里坐上一點鐘兩點鐘,也肯定寫不出一個字來。所以他起身出門,預(yù)備到外面隨便走一陣,放松一下心情,以便重拾寫作的靈感。
禾冰走到樓下,看見一個身體微胖的中年婦人,正在院子里掃葉子,還有一個小女孩,穿著紫色連衣裙,搬一張小凳子坐在屋檐下,正支起兩只白嫩小手托著光滑的下巴,在看中年婦人掃院子。其時,小女孩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獨自咕咕的笑了起來,樣子迷人,一雙秀美如星辰的眼睛純潔無邪,眼角卻帶著天生的嫵媚,看一眼即讓人想象到這小女孩長大了肯定讓許多男子神魂顛倒。禾冰在這個小女孩身上,就早已引起一種荒唐的想象,盡管只是當(dāng)笑話一樣想到,卻也可見這小東西的魅力是如何驚人了。
“練叔叔,早上好。”
小女孩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頭看見禾冰,甜甜的向他打了一聲招呼,說話時,露出一對貝齒在陽光下閃亮動人的光澤,一雙水靈光亮的眼睛望著禾冰,使禾冰的靈魂感到一種騷亂和迷離,不大自在地偏了一下目光。
“早上好。”
禾冰站定在屋檐下,抬頭看著天空中快速變幻移動的白云,深吸一口氣,又說:
“今天的天氣也很好。”
小女孩學(xué)著禾冰的動作仰頭望天,望了一會兒,小小眉眼中竟像有些憂愁,使禾冰感到一種新奇——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有什么心事能煩惱到她?
這時,正在掃院子的房東太太開口說話了。
“妮妮,用你那小紅桶打一桶水來,我們來澆花吧。”
小女孩聽到房東太太的話,歡快地應(yīng)了一聲,看了禾冰一眼,像一只小兔子一樣很快樂的跑進(jìn)屋子。
禾冰聽到要澆花,感到一種興味,就不即離開,踱步到房東太太身邊來看花。其時房東太太已把葉子掃攏一堆,用小鏟子撩到花圃里,恰好背對著禾冰,并不曾注意到他。禾冰記得半年前剛住到這里時,大院子里還非?諘,只有兩棵小葉榕像兩個老頭子把守在大門兩側(cè)一樣。后來據(jù)說是因為小女孩喜愛花,房東夫婦就在院子一角勻出一塊地,把水泥地鑿開,攤上沃土,鋪上草皮,栽種下七八種花,玫瑰最多,還有杜鵑、百合、芍藥等。南方這邊天氣好,半年來已開過幾次花,有時紅白相間,有時黃白相間,某一段時期天氣太好了,各種花一齊開放,好幾種顏色交織在一起,像一塊錦毯鋪在草地上,非常美麗悅目。然而,禾冰這時過來看,卻發(fā)現(xiàn)許多花都已萎悴,隨時可能會死掉。正訝異間,名叫妮妮的小女孩提了裝滿清水的小紅桶走到房東太太身旁,蹲下身,捋起袖子,拿起小瓢開始舀水澆花。
“媽,它們還能活嗎?”
小女孩一邊給花澆水,一邊癡癡的問她媽。她媽已撩完葉子,在一旁用樹枝松土,因為小女孩怕傷到花的根系,不讓她媽用小鏟子松土。
“傻丫頭,怎么就不能活了,多澆水就能活。”
“可是我們天天都澆水了,它們還是這樣,葉子一天比一天落的多——媽,我擔(dān)心它們是生病了。”
“病了?怎么病了?”
“媽,你還記得我上回生病的事嗎?”
“媽記性不好,妮妮說的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剛放寒假那會,我記得是才開始放假兩天,或者三天。媽,你記得的,是不是?我的事你全記得。”
“啊,媽記起了,那時是半夜,你的病來得猛,都嚇到媽了,可笑你那酒鬼老爸比媽還慌,嚇到臉色發(fā)白,全沒了注意,幸好——”
“媽——!”
“嗯——是了,妮妮,你好好的怎么說起這事來了?”
“我那時生病了,飯吃不下,水也不想喝,我想這些花兒是不是也得了那種病了——媽,我們請醫(yī)生來看看它們吧,好不好?”
小女孩天真的話語把房東太太逗笑了,她捏了捏小女孩的鼻子,親昵地說著“傻丫頭”一類的話。禾冰聽到也笑,心里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感到異常的柔軟,有一種難言的巨大委屈在胸腔里涌動,眼睛不知不覺已濕潤了。他為了不讓那母女倆看見他這副柔軟狼狽的樣子,使他發(fā)窘,就悄悄走開去了。
(二)
禾冰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不一會感到有些寂寞了,想起附近有個公園,就向那里走去。因為是周末,天氣又很好,公園里除了一些中老年人在打太極練劍外,還有不少年青人結(jié)伴來跑步,歡笑聲中播灑青春浪漫氣息,聲音所及之處,空氣似乎也被浸潤的柔軟如鮮奶一般了。迷蒙白霧在草木間流動如云如水,為人飽飽一吸,如飲甘泉一般清涼香甜。路旁低垂的小草,露珠垂在尖端,大而飽滿,晶瑩如玉,陽光照在上面,返射七彩光輝,使人眼目迷離。大路的兩旁常見到一排排如士兵列隊的黃蘭樹,細(xì)碎的光影灑在地上,全是一片片黃蘭花的花瓣鋪就,被許多年輕情侶拾起放到彼此的鼻間嗅聞,然后相視一笑,很快樂地向前跑去。
有一個女孩子,約莫十七八歲樣子,一身橘黃色的運動裝凸顯出她發(fā)育得很完全的窈窕身材,潔白修長的脖頸,飽滿堅挺的胸脯,圓潤挺翹的后臀,在細(xì)碎陽光下宛如女神一般,令人歆羨向往。她懷抱一本書,優(yōu)雅漫步在黃蘭樹下,彎月一般的紅潤臉頰上,帶著嫻靜美好的微笑,一雙放光的黑亮眼睛在地上搜尋,間或停下來,蹲下身小心撿起一片黃蘭花的花瓣夾在書頁里,那種無可用言語形容的做派和神情,如同人世間最美的德性,給禾冰留下一個無比動人的印象。
公園里的一切情景都異常悅目,使禾冰既快樂又感動,覺得孤獨也并不可怕,因為孤獨也有孤獨的好處,對一切美能領(lǐng)悟的多一些深一些,對自己也能認(rèn)識的多一些深一些,活著自然也會有意義一些。
其時禾冰體念到人與自然的和諧,那樣溫靜美好,使人性的光輝發(fā)展壯大,靈魂洗滌的鮮明透亮,令人心醉神迷。他仿佛觸摸到生命中極其細(xì)微的一面,從中得到一些神秘的啟示。生命源于綠色,于一片綠色中吸取養(yǎng)分,是通過從一切生命的生命形式中,感悟其生存意志。須知自然萬物中所有生命,全是經(jīng)過種種堅韌試驗,于各種挫折和選擇中方才最終成形。平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一朵小白花,是萬千生命之一種,是千萬同種生命之一個,生命形式之簡單,早上開花晚上即會凋謝,但在它開放的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種種挫折遠(yuǎn)遠(yuǎn)超出人的想象。正因為經(jīng)歷許多不可設(shè)想的考驗,小白花的生命形式雖然簡單,卻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不可思議的美,花瓣那樣柔軟芳香,花蕊那樣纖巧可愛,彼此組合一起又是那樣巧妙精致而不失其溫柔品質(zhì),全不是人力所能達(dá)到。自然的智慧巧思創(chuàng)造萬物,大至山川巨瀑,小至蟲蟻花草,全都蘊含一種奇瑰之力,生命閃耀著無比動人的光輝。在自然中,人類那顆向善向美的心會得到發(fā)展拓深,但這還不夠,一切美能感動人,也應(yīng)當(dāng)能讓人思索,給人啟發(fā),向生命崇高理想做一種努力,遠(yuǎn)離腐化,不甘墮落,用堅韌積極的生存意志,克服一切困難,超越普通生命,證明個人生存意義,體現(xiàn)人生價值。
禾冰腦海里流淌著這些抽象想象,在那顆被生活磨折得萎悴的心靈里,宛如注入了一股新鮮的活力,四肢百骸都似乎充盈了溫暖的力量。然而當(dāng)想象觸到邊際,一同現(xiàn)實碰撞,情形就全變了。一年多以來的痛苦印象聚合一處形成一種負(fù)面的情緒壓抑神經(jīng),攪碎抽象的夢境。抽象與現(xiàn)實仿佛兩頭蠻牛,抑或狹路相逢的兩個仇敵,不死不休地糾纏一起。禾冰的思緒紛亂,耳目所接觸皆如幻象,感覺周圍的聲色光景全像是在告給他一些話。
“怎么,這點苦就讓你投降了嗎?這樣軟弱膽怯,做人真失敗!風(fēng)中弱柳比你剛強(qiáng),井底之蛙也比你更有志向。”
微風(fēng)在禾冰耳邊吹送柔和的聲音,盡管動聽,卻充滿輕蔑諷刺。禾冰既惱又窘,故作沒有聽到,不做理會。
“年輕人,何必這樣煩惱,如果你覺得像那些混吃等死的人一樣活著,把生命消耗到瑣碎虛偽和謊話連篇的歲月里,能讓你活得從容自在的話,那你就這樣去生活。百年一瞬,不過黃土一抔,是不必要計較太多的。”
其時,天邊飄來一朵白云,白云無常,崇尚自由飄逸,它見過大地上一切悲劇喜劇的發(fā)生,閱歷那樣豐富,因而它的意見近于一個遲暮長者溫和寬容的說告,充滿看透人世的哲思。
禾冰還未向白云答話,突然有一個聲音很激揚地響起,把他和白云都嚇了一跳。
“啊!這不成!這不成!人類,要活的像個人,不要被社會腐敗的勢力和虛偽的觀念捆縛,要掙脫它,隨時要戰(zhàn)斗,同懶惰戰(zhàn)斗,同貪婪戰(zhàn)斗,同麻木戰(zhàn)斗,同一切不合理戰(zhàn)斗!”
這是一棵挺拔俊秀的古松發(fā)出的高昂如勇士的怒吼,因為白云對禾冰說話時,禾冰剛巧就站在它身邊,它對于白云說的話表示完全的反對。
“云先生,你這樣教育后輩是不行的。你自己軟綿綿的在天上飛,一點不知道扎根土地的生命需要什么力量才能健康的成長。我告訴你,個人的命運雖然如天上的云氣一樣聚散無常,但其根本應(yīng)當(dāng)硬扎一點,結(jié)實一點,剛強(qiáng)一點,這才配活在這片大地上。云先生,我出于真心向你提出一個意見,那就是你對于你自己都不了解的事情,就不應(yīng)該這樣隨隨便便對后輩說起。”
白云雖然被古松毫不客氣的反駁了幾句,卻并不難堪也不生氣,它這樣鎮(zhèn)靜有它的理由,它見過很多比古松還要剛強(qiáng)的生命,也聽過很多反對它那種隨風(fēng)漂流聚散的生活的意見,比古松所說的還要激昂和不客氣。所以,白云還是非常平和地向松樹發(fā)表它的意見。
“古松先生,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卻看錯了我。誠然,你的剛強(qiáng)不屈令人佩服,這點誰也不能否認(rèn)。我也承認(rèn)一點,就是把這剛強(qiáng)不屈安排到你身上是頂適宜不過的,但放到人類身上卻不見得也完全合適。人類從誕生到現(xiàn)在,不過幾百萬年歷史,其文明史也不過才幾萬年,但他們卻已能征服自然,駕馭萬物——”
古松不習(xí)慣白云這樣慢條斯理的說話方式,不等白云說完就毫不客氣地打斷:
“這正是因為他們有剛強(qiáng)不屈的意志,在種種磨難中學(xué)會克制本身的欲望,和拓展他們的心智。剛強(qiáng)不屈是大地生命的最高德性,人類得天獨厚,在自然中掙扎求生,憑借它才得以繁衍。他們追求崇高的理想,創(chuàng)造輝煌的文明,依靠的也是剛強(qiáng)不屈。人類歷史上,有過許多燦若星辰的作家、畫家、雕塑家和詩人等等,他們能創(chuàng)作出不朽的作品,是因為他們一生都在奮戰(zhàn),同腐朽勢力戰(zhàn)斗,同傳統(tǒng)的違背人性的觀念戰(zhàn)斗,同畸形的不合理社會秩序戰(zhàn)斗,永不屈服。你想想看,沒有剛強(qiáng)不屈的靈魂,他們能成什么事?最后,云先生,原諒我對你的不敬,我個人認(rèn)為,大地上的事情,你這個高高在上的逍遙派是完全沒有資格評價的。”
白云被古松這樣不禮貌的打斷,和最后一句很過分的輕蔑,稍稍感到有些生氣了,甕聲甕氣地說:
“古松先生,我承認(rèn)你說的話很對,但我要提醒你,你只看到一個勇士身上穿著的華麗外衣,卻忽略了他的外衣包裹下血跡斑斑的傷痕。你所說到的,全是人類在處置日常事務(wù)、建造高大建筑、創(chuàng)造各種先進(jìn)武器和交通工具等等方面的高超之處,卻忽略了他們在處置情感問題上的弱點。從大處看,許多因為信仰不同而發(fā)生的戰(zhàn)爭,造成大規(guī)模的死亡和更激烈的矛盾,剛強(qiáng)不屈放到這里,只會把人類好斗的本性發(fā)展擴(kuò)大,互相殘殺不休。從小處看,一個人對人事方面的安排處置,用剛強(qiáng)不屈的態(tài)度固然可見出生命的堅實,但也必然會有許多爭斗的機(jī)會,而爭斗無論勝負(fù),于本身都會造成一種傷害。同時,因為不屈的靈魂而產(chǎn)生的驕傲自負(fù)情緒,總難免會傷到別人,使人遠(yuǎn)離你,不了解你,結(jié)果自然也難免陷入孤獨。就如一頭獅子,永遠(yuǎn)孤獨又驕傲地臥在山頂懸崖上,在陽光下寂寞地炫耀它身上獨一無二的紋彩。而人中的獅子,他們的精神通常也發(fā)展得異常完全和美麗。”
“照你的意思,一個人精神發(fā)展的健康完全,難道還是不應(yīng)當(dāng)?shù)氖聠?”
“我并沒有這樣說過,我意思只是這世界上的人類,因為經(jīng)濟(jì)發(fā)展迅速,有不少人衣食無憂,空閑時間又多,社會為他們著想就發(fā)明了許多娛樂工具和娛樂方式,把他們中許多人變成像貓兒一樣,同時也就把另一種更多的無份成為像貓兒一樣的人,糊糊涂涂地在各種工作上消耗生命,日常生活除了在小小得失上糾纏不清,就是懂得成為像貓兒一樣的人的機(jī)會一來,就毫不客氣地做去。一個剛強(qiáng)不屈的靈魂活在其中,只會感到孤獨、憂郁和痛苦。另外,我要解釋一下‘像貓兒一樣的人’,這是比想象中的貓兒還要抽象一些,也更幸福一些。他們閑著沒事天天喝茶聊天聚會,食欲好不好一頓飯都要幾百幾千,吃不完就喂貓喂狗,性欲一來就叫春,在方便情形中隨便同別的貓兒交配。請放心,大家都是文明人,都很注重安全與健康,是不會生那種病的。”
白云關(guān)于“像貓兒一樣的人”的解釋,既諧謔又智慧,把禾冰和古松都逗笑了,但古松似乎覺得笑是一種示弱的表現(xiàn),因而即刻又收斂起微笑。
“云先生,我承認(rèn)你對‘像貓兒一樣的人’的解釋在逗人發(fā)笑上是非常成功的,同時,我也承認(rèn),一個剛強(qiáng)不屈的人在生活中是不可避免會遭遇到折磨。然而,你也要承認(rèn)一點,勇士身上的傷疤就是他的勛章,斗爭和犧牲是他們的宿命,磨難和苦痛是使他們成長的養(yǎng)分。云先生,逃避苦難并不應(yīng)當(dāng)成為一個人隨波逐流的借口,正因為這世上有那么多懶惰和愚蠢的人,才需要剛強(qiáng)不屈的靈魂去拯救他們。”
白云似乎冷笑了一下,說:
“那么,古松先生,請你告訴我,誰來拯救這些剛強(qiáng)不屈的靈魂?”
“這,這……剛強(qiáng)不屈的靈魂,精神發(fā)展得那么完好,需要誰來拯救?……你這是說笑話吧……”
古松被白云問住了,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因為它自己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旁的禾冰為白云的問話仿佛受了點傷,臉色白得異常脆弱,頭腦昏沉,像是里面被誰一棍子攪成一團(tuán)混混沌沌的東西。
白云繼續(xù)說下去,滄桑的聲音中充滿悲憫:
“他們的夢想在現(xiàn)實面前摧殘得不成樣子時,他們每天空著肚子蜷縮起身子時,他們孤獨地走在人群中時,誰來拯救他們,給他們活下去的動力?你們要明白,剛強(qiáng)不屈不是飯,吃了它是不會讓人憑空生出力氣來的。古松先生,你窩在這個地方,不了解世界的是你不是我,你睜眼看看吧,世道的污濁無處不在,有錢有勢的人為非作歹,卻能逃脫法律的懲處,那些活該下地獄的人,靈魂既懦弱又丑惡,卻披著羊皮到處冒充善人。而善良和貧窮的人,遭到壓迫也沒有人來伸張正義。你想想,這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世界……”
古松不等白云說完就大聲叫嚷起來:
“啊!老家伙,你不應(yīng)該在年輕人面前說這樣的話,現(xiàn)實還是很光明的。你這是恐嚇!是造謠!快來一陣風(fēng)吧,把這危言聳聽的老家伙吹走。人類,我們不要聽它說的話,它的話是有毒的利箭,不應(yīng)當(dāng)記在心上!”
這時候,恰好吹來一陣風(fēng),把白云吹向遠(yuǎn)處,但空氣中還隱約聽到白云的聲音。
“古松先生,你罵我是老家伙,我不生氣,因為我本來就是個老家伙。我活得太久了,人類在我面前是沒有秘密的……你這棵古松不過是扎根到公園里的小小生命,因為受了點人民政府的恩惠,不用被人類砍下來當(dāng)柴燒,就覺得日子很好很幸福了,會說一些關(guān)于理想的空話就自以為很高明了……我要告你知道,你是多么可憐又可悲……”
白云飄走后,古松好像有些不大快樂,一句話不說,只顧低聲嘆著氣,像有什么分量沉重的東西壓在它心頭。而禾冰呢,早已大步跑開去了,因為他擔(dān)心他再呆下去,會忍不住用腳狠狠踢那棵古松一頓,如果有斧子在手,更會毫不客氣地砍它下來。他并不恨這棵古松,反而對白云有點惱,說的話那么刻薄,把他的心情全攪亂了,撒氣卻只能找古松,既不愿意遷怒已經(jīng)很可憐的古松,他就只能跑開去了。
(三)
禾冰胡亂跑了一陣,口里喘氣,身上開始發(fā)熱,天上日頭曬在人背上也有點讓人想流汗的意思。他就停下來坐在路邊樹蔭下的長椅上休息,想起先前的荒唐想象,像小孩子一樣咕嘍咕嘍地笑了起來,心里卻感到一種沉郁的寂寞和凄涼在涌動,因而笑了一會就無趣地沉寂下去了,覺得陽光也厭煩極了。心情那樣煩躁,禾冰有些不堪重負(fù)地深呼吸一下,不經(jīng)意的一抬頭,就望見對面一塊大草坪的正中似乎燃燒起焰騰騰的兩團(tuán)大火,一剎那間使他目眩神迷。
那是兩株高大挺拔的木棉樹,枝椏上全開滿了花,草地上也掉了許多在那里。三五個小孩子在樹下周圍亂跑,拾起木棉花做武器互相拋打。兩對年輕情侶挽著手坐在樹下面的長椅上竊竊私語,手里都把玩著一兩朵木棉花。另外還有三個老婦人提著籃子在那里來回走動,撿了一籃子木棉花,到后還不離去,仍然在草地上細(xì)細(xì)揀選著,把一些完好的顏色更鮮艷的木棉花換去籃子里稍差一些的。
這情景使禾冰的靈魂感到一種悸動。他癡癡地望著,想起那個名叫妮妮的小女孩問她媽那些花還能不能活的樣子,心里涌動著莫可名狀的情感,簡直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但他強(qiáng)自抑制內(nèi)心的洶涌,凝視著那兩棵木棉樹,口里呢喃出聲:
“我知道你意思,你雖不曾說一個字,但我卻知道你想告訴我什么。你想告訴我,花有朝一日是要謝的,夢有朝一日是要醒的,人有朝一日也是要死的,但死并不是結(jié)束……”
……
禾冰回去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大把木棉花。他預(yù)備送給那個名叫妮妮的小女孩,他有把握從那方面換回一個甜甜的微笑,而這微笑又必然引起他靈魂的騷動和荒唐的想象,到某一時,這微笑的影子將很自然地躍然在他筆下。如果機(jī)會許可,某些人能讀到他寫的文章,這微笑的影子也將躍然在他們的心上,使他們感到快樂或者憂郁。
“生命流轉(zhuǎn),綿綿不息,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
禾冰走在街上,在匆匆忙忙的人流中穿行,突然想起這句話,一時間卻記不起聽誰說過或哪里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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